兩個大人正蜜裡調油的親熱,竟然連這一會都不願分開,在孩子面前、在車上也繼續如熱戀的小情侶般親親我我。
男孩病態蒼白的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他的神色很淡然。
那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麻木得像個漂亮冰冷的白瓷娃娃,與一旁嬉笑打鬧的父母形成鮮明對比。
目的地是小鎮旁新開發的溫泉度假村。
這裡很貧窮,一家三口並不像本地人,骨子裡似乎有什麽多年來熏陶浸染的貴氣,但穿著倒是都挺接地氣,男孩的衣服連袖口都已經破了,看樣確實不富裕。
大概是一家三口出去玩吧。
司機正想著,男孩忽然掩唇咳嗽起來,咳得很難受,但他的父母正歡快商討著一會的遊玩計劃,沒有看他。
司機多看了幾眼,兩人的目光在後視鏡中對上,男孩攤開自己手掌看了一眼,然後淡然問:“請問有紙巾嗎?”
這孩子的唇角和掌心,竟然都是方才咳出來的殷紅血跡。
司機被嚇了一跳,連忙抽紙給他,然後對他家大人道:“你、你們兒子咳血了!……要不咱改道去醫院?”
兩人終於停止蜜裡調油,轉頭看了一眼孩子,似乎也沒想到這狀況,雙雙愣了一下。
但也僅限於“一下”,雖然是親兒子,但並不比陌生司機多驚慌多少。
女人一開口的確很擔憂,但擔憂的方向卻是:“這次出門我計劃了好久。咱倆都好久沒出去玩了,難道要泡湯了嗎?”
語氣很委屈,像是掉了糖的小女孩似的。
男人於是連忙哄她:“沒事寶貝,別哭別哭——”
司機嘴角抽了抽,他覺得咳血的孩子可能更需要安慰。
孩子明顯不太舒服,臉色愈發蒼白,攥拳的樣子像是忍著什麽痛楚,呼吸也很急促,但卻始終一聲不吭。
男人哄了好久,終於想起兒子了,隨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敷衍道:“修景,哪裡不舒服嗎?”
孩子的嗓音還很稚嫩,語調卻疏冷,他如實道:“心臟很難受,喘不上氣。”
司機一聽,心臟可是要命的大問題,這都咳血了,那必然是得趕緊去醫院了啊。
卻聽男人應了一聲,然後轉頭對女人道:“你看,只是老毛病啦,不影響咱出去玩的,寶貝放心。”
司機終於忍不住了:“這位先生,突然咳血可能還是得引起注意的,我覺得最好還是——”
女人有些煩了,皺起眉。但緊接著,她忽然高興一拍手:
“有辦法啦!司機師傅,你先把我們送去那個溫泉,然後再把我兒子送去醫院。親愛的,這樣這幾天就咱倆啦。”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餿主意竟然得到了孩子父親的讚同,顯然覺得很好。
“啊?”司機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是,這孩子這麽小,而且治病要緊……你們不先去給他掛上號?咱先去醫院送孩子,再去泡溫泉吧?”
“但據說許願樹在中午十二點整掛上才最靈,我專門買了象征恩愛到老的同心鎖呢,萬一遲到了趕不上怎麽辦?”
“修景,你自己會掛號吧?你自己去吧,不然你爸爸又要吃醋啦!”
語氣分明是笑著的、活潑的,但說出來的話卻實在有些可怕。
司機:…………
這就叫“父母是真愛,孩子是意外”嗎?以前從沒覺得這句話這麽刺耳、這麽冰冷過。
如果還年輕、還沒玩夠,小情侶大可以繼續永遠如熱戀,那生什麽孩子?
孩子點頭,漠然表示自己可以掛號。
忽然,車左側傳來尖銳突兀而刺耳的鳴笛聲!
司機隻來得及看了一眼,只見一輛載滿了沙石的沉重貨車猛然衝了過來!
這種嚴重超載的貨車在這樣一個開采石頭的小城鎮比比皆是,他們是不刹車的。
不是不想刹,而是沉重的慣性讓這種車根本就無法刹住。
孩子純黑色的寂靜眼眸中,清晰倒映著以恐怖車速衝過來的貨車,更清晰倒映著他父母被眾人羨慕的愛情與默契——
在愛人與孩子的生死之間,兩人果斷同時選擇了愛人。
這一幕化作詛咒般的夢魘,在許多年以來始終如蛆附骨如影隨形,纏繞著祁修景:
在危急關頭的刹那間,人的潛力的確是可怕的無窮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被甩向左側、被直面那輛貨車的。
但他的父母直到死亡也依舊熱愛而心有靈犀,同時將孩子甩向直面危險的左側,而將愛人推向右側。
兩人定格在永恆的熱戀之中,祁修景被至親不約而同地推出去放棄,然後親眼目睹父母變成緊緊相擁的、血肉模糊的屍塊。
陰差陽錯,他僥幸死裡逃生成了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在生死之間昏迷了進一個月的時間後終於醒來。
沒人不知道沈家小姐和祁家少爺在私奔之後的幾年裡,究竟過了什麽樣的苦日子,能讓原本好好的孩子落下一身的病,或許是因為沒錢醫治?
但眾人廣為傳頌的故事中,兩人相互贈送的昂貴禮物、為對方準備需要付費才能浪漫的玫瑰花海,“生活艱辛貧窮,但浪漫至死不渝”的令人羨慕。
——只要不把兩件事放在一起想,確實是絕美的愛情故事。
“父母是真愛,孩子是意外”聽起來確實不錯,但萬事一旦極端,深情中不經意顯露出的確實冰冷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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