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戰火延綿,民不聊生,血與淚點燃了梁朝的江山。
陸川延並非什麽心懷大慈悲之人,沒什麽希望拯救蒼生的凌雲壯志。
只是倘若一直打仗,梁朝的土地都讓西胡拿去,屍橫遍野,那風景還有什麽看頭?自己原本的遊歷打算恐怕就要打水漂了。
於是十七歲那年,在山下的小村子裡,當官吏敲鑼打鼓地挨家挨戶征兵時,陸川延頂替了一戶老邁夫妻僅剩的小兒子,成了一名士兵。
幾年後,陸川延大敗西胡,本以為自己從此可以去瀟灑遊歷,卻又被先帝封了定遠侯,賞賜珍寶無數,同時一旨派去西北暫駐,收復失地。
這個時候,其實陸川延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但想了想,如果能將失地盡數收回,那以後遊山玩水應該也會方便許多,於是勉強同意。
又打了幾年仗,梁朝國土已經完好無損,西胡再也不敢來犯,陸川延尋思著總算可以告老還鄉——
一紙急詔被快馬加鞭送到西北荒漠,先帝病危,命陸川延速速回京,穩固人心,以免有心人渾水摸魚。
陸川延心道,在皇帝老兒死前幫他最後一個忙,也不是不行。
結果他一進宮,就被先皇強行塞了一個十五歲的小崽子。
陸川延:“……?”
時隔半生,回想起那天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
先皇躺在龍床之上,面色青白如紙,蒼老的手瘦如鷹爪,將瘦弱如雞的小崽子推到他面前。他已是強弩之末,連說話都極費力氣,一句一喘,嘶聲道:“這是朕,僅存的血脈,姓謝名朝……如今朕,將他,暫且托付給愛卿,待他能獨當一面,你再回西北去……”
陸川延面無表情地站在床前,垂眼心想:哦,原來新皇帝叫謝朝。
小崽子面生,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蹦出來的新皇子,長得倒是還不錯,只是一副沒吃過飽飯的面黃肌瘦樣。他還沒到陸川延的胸口高,被先皇推得往前一撲,跌跌撞撞地磕到陸川延腰間的鎧甲,疼得猛然瑟縮顫抖,卻連一聲痛呼都不敢發出。
看起來可憐得很,可惜陸川延從不會心軟。
他巍然不動,任憑謝朝扶著自己站穩,沉聲道:“陛下連下急詔命我回京時,並未言明還需輔佐幼皇登基。”
放眼天下,也只有定遠侯敢公然與先皇叫板。宮人悚然低頭,眼觀鼻鼻觀心。
先皇卻並未動怒,歎息一聲,眼皮微闔,疲憊道:“朕知道,愛卿志不在此,此事是朕對不住你……但朕,如今隻信你一人。”
陸川延懂了。
原來老皇帝正是看上了他的不愛權勢,覺得陸川延就算當上攝政王,也不會謀求皇權,只會一心輔佐,像他這樣的蠢蛋不多了,所以設計讓他回京幫小皇帝當人肉靶子。
實在是好響亮的算盤。
他冷冷地一勾唇角,剛要乾脆拒絕,又聽老皇帝道:“朕答應你,你只需輔佐三年……三年時間一到,去留隨意,不會有任何人阻攔你。”
陸川延輕輕挑眉:“我若仍不願呢?”
先皇枯瘦如木的手指死死攀住床頭木,竟然扯出一個笑來:“愛卿若是不願,日後梁朝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之際,又要去哪裡看美景呢?”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死寂,唯有老皇帝破風箱般的呼哧喘氣聲。
終於,陸川延乾脆利落地一撩下擺,跪地。
侍立在側的老太監極會看眼色,立即抖開聖旨,聲音尖細:“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誕育多方。龜紐龍章,遠賜扶桑之域;貞珉大篆,榮施鎮國之山。”
“定遠侯護國有功,治國有方,名在當世,功在千秋。今順應天意,封定遠侯為當朝攝政王,輔佐天子,共理朝政。”
“欽哉!”
狗皇帝。
心裡罵著大逆不道的話,面上還要砰砰磕頭謝主隆恩,陸川延實在是憋屈,不足為外人道也。
先皇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見陸川延肯接旨,終於安心咽了氣。
哭天喊起的悲愴聲響起,殿內殿外一片哀戚。陸川延連裝模作樣的難過都懶得裝,皮笑肉不笑地拎著小崽子出了殿門。
謝朝實在是太輕太瘦,拎在手裡幾乎感覺不到重量,也安靜乖覺得很,除了最開始撲騰兩下,後面就任他拎著領子,瑟瑟發抖。
陸川延直接拎他到了一處僻靜偏殿之中,自己施施然坐下,看著謝朝戰戰兢兢地站在他面前,“嘖”了一聲,道:“你親爹都死透了,當著我的面,就不用裝鵪鶉了。”
細細的抖慢慢停了,良久後,謝朝慢慢抬起面無表情的臉,看向陸川延。
對視時陸川延才發現,這小崽子的眼睛竟然不是純黑,而是帶著點奇妙的墨藍色,看起來像一匹幼狼。
性格還怪有趣的,陸川延略微起了一點逗弄之意,被趕鴨子上架的煩悶也驅散些許,不閃不避地任小崽子打量。
只是謝朝畢竟年紀小,隱藏情緒的功夫不到家,沒忍住率先開了口:“……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許是因為吃不飽飯,身體尚未發育好,他十五歲還沒變聲,有一把清泠泠的少年嗓音。
陸川延翹著二郎腿,意有所指:“想殺一個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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