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村民們就是不肯放過他,驅趕、火燒、辱罵。
他心力交瘁,漸漸地,已經忘了多長時間沒給孟遠州回過信,但是,他在心口裝著孟遠州最新的一封信,只要還有孟遠州,他就能撐。
打工的勞累,睡眠時間的壓縮,別人的冷眼和唾棄,就這麽硬挺著,幾個月過去,他的身體漸漸出了問題,提不起精神來。
老母親看著心疼,說你別管我了,我是你的拖累。金陽只是搖搖頭,說不是。
他的腦子已經沒精神想別的了,他只夠活著。
可第二天一早,睡去的老母親再沒能醒過來,她不願做累贅,循著心,就那麽去了。
她是金陽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親人,金陽怎麽承受得住。
表面不顯,可自那以後,他看村民們的目光都是恨恨的。
他還有個遠嫁的姐姐,才死了丈夫,又死了娘,他沒忍心通知姐姐,就那麽瞞著,一個人撐著。
可村裡人因為他是同性戀,不給他辦喪事,不讓他放安樂,甚至不讓他把母親埋在金村,就好像他真的是多大的禍害。
又是一夜未眠,他太累了,晨起都抬不起眼皮,打工的效率也出奇的低,不過兩天,就讓工頭炒了魷魚。
他給小江說對不起,讓他幫忙找的活計,卻沒乾好。
小江說沒事,先休息,緩過勁兒來,一切都好了。
他搓了搓臉,“小江,我長在金村的根被鄰裡鄉親們燒了個乾淨,那我就漂走吧,我去城裡找遠州過,他能要我嗎?我現在這麽落魄,我配嗎?”
小江說配。
他說行,我把我娘葬了就去找他,不回來了。
他完成這段對話已經廢了很大精力,回到村裡感覺整個人都頭重腳輕,前些天下了雪,下完又暖和過來,雪化了水,夜裡凍成冰。
他搖搖晃晃地走著,想給老母親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夜裡下葬,入土為安。
他走到了那條小溪邊,小溪淺,結了冰。
孟遠州走的時候是夏天,他們總來這溪裡,他好想孟遠州,不知不覺往河邊走過去。
他就是想蹲在河邊看一看,腳下一滑,直愣愣地摔在了裸露的石頭上。
他摔得不輕,但絕不致死,只是頭腦混沌,暈了過去。
可深更半夜的,沒有人發現他,也沒人在大冬天走去偏僻的小溪邊。
險些生生凍死。
天見亮,他慢慢醒了,渾身高熱,是凍得發燒了。
可村子裡的人不管這個,說他是艾滋發病了,非要把他綁起來,趕走。
老母親還沒下葬,他怎麽能走,別人追,他跑,生了病跑不過,他就破罐子破摔,說我就是艾滋,誰敢過來我傳染誰。
那群村民也瘋了,說要找他的相好,去他相好的單位告發,他們倆是同性戀,有艾滋。
他瞬間清醒了大半,他不能害了孟遠州。
他開始妥協,求饒。
那麽多的苦難沒讓他打怵半點,一句孟遠州讓他曲了膝。
村民們看他動搖,更加打定了主意去找孟遠州,金陽發燒的腦袋渾渾噩噩,無法冷靜思考。
他也想找孟遠州,他好想孟遠州啊,他嘴裡喃喃著孟遠州的名字,又來到了冰凍的小溪邊。
恍惚間,孟遠州好像真在溪裡嬉鬧著,他走過去,他去擁抱孟遠州。
第二日清晨,金村的小溪上僵死了一名成年男性,姿勢詭異,他抱著溪裡凸出來的一塊大石頭,嘴角是上揚的。
可怕的從來都不是苦難。可怕的是掙扎過,希望過,卻注定鬥不過,就那麽猛然斷了。
他明明曾經那麽奮力地掙扎過,明明,他馬上就要去找孟遠州了。
他生錯了時代,便邁錯了每一個腳步。
孟遠州在小江的嘴裡拚湊出事實,他發了瘋,在村委會的廣播裡,罵金村人都是吃了人血的惡鬼。
他舉著火把,說我要燒了你們每一家。
他砸,他鬧,他哭。
金陽卻不能回來。
窮山惡水最愛欺軟怕硬,孟遠州是“高一等”的城裡人,脾氣硬,背景硬,他們怕了。
金陽的母親被村裡人隨意埋在山上,金陽被小江埋在山腳下。
金陽的姐姐終於得了消息,她失了丈夫,失了母親,竟又失了弟弟。
她決定不走了,她就扎在金村,守著她的老母親,守著他的弟弟。
她心善,還開解孟遠州,說都是各人的命,孟遠州不聽,從城裡請了奔喪的隊伍,安樂和淒烈的嗩呐在金村響了整整一個月。
金陽資助的孤兒被孟遠州繼續資助,一個改姓梁,一個改姓孟,就是不姓金。
開始幾年,孟遠州走不出去,怪自己沒早點來看金陽,怪自己怎麽就非得挨到寒假,於是每年冬天,他都帶著奔喪隊伍去金村,讓金村人抬不起頭,出不去門。
他在大學裡學了唯物主義,到了金村卻拜神求鬼,自己搗鼓著什麽招魂,拜大師,到最後比那些半吊子大師都精通,他的金大哥也沒能回來。
後來的事,導演說是靠走訪和我爸媽的推測。
因為之後的我爺不知道經歷了什麽,像是突然放下了。
在劇本中,導演設定的是天長日久,時間磨平了傷痛,但真實情況,卻不得而知。
大概是想還給他的金大哥一份安靜吧,人們說,孟遠州賺了錢,回到金村,把燒壞的房子重新蓋起來,顯擺似的,蓋兩棟,他一棟,金陽姐姐一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