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為什麽?
顧忱垂下目光,蕭廷深衣袍下擺的那隻金龍尾巴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就像他剛剛醒來時看到的那樣……於是他忽地產生了一個猜測:他讓皇帝滿意了。
昨夜,他讓皇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體驗。這位初登大寶的年輕帝王食髓知味,還想從他身上要更多次。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那個打算:他需要一個辦法,一個契機,來扭轉前世的結局,把蕭廷深從殘暴不仁的懸崖邊緣拖回來。
而如今,這就是那個契機。
明明他應該憤怒,應該不甘,應該屈辱,然而此刻他卻莫名地、分外地冷靜。他清醒地意識到,只有讓皇帝始終保持對自己的這份興趣,他才能有機會改變他,讓他聽從他的勸告。
如果犧牲他一個,能改寫結局,能拯救那些因蕭廷深而喪命的無辜者,他願意去做——不成功,便成仁。同歸於盡並沒有什麽可怕的,他也並不畏懼死亡。
想好了這些,顧忱緩緩呼出一口氣,仿佛體內最後的一絲熱量也一同呼出去了。他垂首,頸項彎折出一抹柔順的弧度,然後俯身下拜:“臣謝皇上隆恩。”
蕭廷深滿意了。他攔住顧忱行禮的動作,向身後的大太監揮揮手:“魏德全,先去傳口諭,顧氏次子即日起留京任職,擢升正三品兵部侍郎。叫禮部備好一應官印、官服。再曉諭六部,將一應公務、文書整理妥當,交予顧卿。”
朱服大太監應道:“喏。”
“你一夜未歸,家人應該擔心了。”蕭廷深對顧忱道,“先回去吧。”
他的語氣難得溫和,幾乎與顧忱蘇醒時重疊在了一起,也與前世的凶狠暴戾大不相同。顧忱微感詫異,旋即想到,自己此刻在皇帝眼中,大約和一只需要寵愛的小貓小狗沒什麽區別。
他不再多言,又行一禮,告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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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殿門,顧忱緩步踏在了第一級台階上,身後某處忽然一痛,讓他身子不由微微一晃——
“顧將軍!”
顧忱迅速穩住了身形,抬眼看到自己面前站著一個紫服的年輕小太監,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顧忱抿了抿唇:“你是……”
“奴婢小祿子。”小太監躬身一禮,“顧夫人差人,已經進宮打聽了三回顧將軍的消息了。適才又差了人,叫奴婢若是見著了將軍,請將軍立刻回府。”
顧忱心不由一懸:“母親無事吧?”
“夫人無事,只是……”小祿子抬起頭,目光落在顧忱身上,眼中那點兒擔憂濃重了些,“……將軍徹夜未歸,夫人有些著急。將軍,您……您無事吧?奴婢……奴婢為您叫一頂轎子……?”
“……不用。”顧忱依然站得很直,“煩請你帶話給我母親,就說我即刻回府。”
“可是將軍的馬拴在司馬監,離甘泉宮有很遠一段距離。”小祿子的臉色幾乎比顧忱的還要蒼白了,他難以置信地望著顧忱,“將軍您還要騎馬……?”
他的表情就好像什麽都知道了,那種憐憫和同情,讓顧忱不由得耳根一熱:“我真的沒事,你快去傳話吧。”
小祿子應了一聲,走到院門口時遠遠回頭看了一眼,那位顧小將軍正快步向司馬監的方向走去,風拂動著他天青色的衣袍,修長身姿挺拔如青竹,當真是很好看的。
早聽說顧家二公子容貌昳麗,風姿卓絕,真人卻比傳聞還要美上幾分,難怪陛下……
小祿子縮縮脖子——他還是快走吧,這事兒可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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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忱走後,蕭廷深獨自站在窗前,沉默著用指尖摩挲一方天青色的帕子。
帕子式樣簡單,也沒有多余的花紋,一看便知是男子所用。帕角用淡藍色的繡線,勾勒出了一個小小的“忱”字。
片刻後,他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笑容。
“你必定要恨朕了。”他低聲自語,“朕本想再忍忍,可朕……忍不住了。”
他用食指的指腹輕輕劃過帕角那個“忱”字,許久,低低地歎息。
“抱歉。”
第二章
顧忱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司馬監,又是如何一路走出宮門的。
他還有些宿醉遺下的頭疼,被冷風一激,仿佛整個人被丟進了冰寒刺骨的雪地裡。劇烈的顛簸下,他感覺自己就像個破破爛爛的玩偶,隻勉強被幾根線牽在一起,維持著沒有散架。
他不敢想象母親此刻是怎樣的焦急。
依照前世的記憶,這時候的蕭廷深正因戕害兄弟手足而遭到無數儒生的非議,顧忱的母親雖久居後宅,但她出身書香世家,顧忱的外祖父更是在國子監任職,那些對蕭廷深的不利傳聞,母親不可能一無所知。
再加上顧忱已經是顧家唯一的兒子,又是母親一手帶大。他進宮覲見一個已有惡名的皇帝卻一夜未歸,母親難免會猜想他是否遭遇什麽不測。
而母親性情外柔內剛,為人正直,若知曉顧忱留在宮裡的真正原因……
仿佛無數把小刀在體內亂攢,顧忱全身上下都叫囂著疼痛起來。然而眼下哪容他顧及自己的傷勢,他只能咬緊牙關,想起回府的路上有一條小路,雖然顛簸,但會加快些速度。他一拽韁繩,調轉馬頭向小路上馳去。
一邊策馬狂奔,他一邊在腦中急速思考到底該如何與母親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