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他溫柔笑著:“為夫輸了。”
說完,將碗中的烈酒飲了下去。
孟歡忍著笑:“夫君好厲害,再來!”
再來,又是藺泊舟輸。
他再喝酒。
“再來再來!哈哈哈哈哈!夫君你酒量真的好好!”
屋子裡小,孟歡的聲音也不大,厚重的磚牆將熱鬧和歡聲笑語全隔在了裡面,而將寒冬臘月的冷風都攔在了外面,仿佛室內是溫暖的巢穴。
遼東的燒刀酒,為了禦寒,辛味極辣,跟西北辜州有得一拚,這孫管家還帶來了滿滿一壇子,藺泊舟不讓孟歡喝酒,明兒得去給夫人畫畫像,萬一耽誤了正事。自己卻著了他的魔,一碗一碗喝下來,眉眼不變,可衣襟下白淨的耳頸卻泛出了燥熱感。
上一次,心無滯礙,這麽痛快地喝酒,還是在十七八歲,孟歡這麽大的年紀。
從領王事,到了京城藺泊舟心思之重,日以繼夜,好像活得老了十歲。
那些少年意氣,打馬遊街,好像從此就離他而去了。
可他耕耘多年,卻落得被人追殺,失明病弱,與妻流亡他城,身如廢人。如此結果。
藺泊舟端著酒碗,雙目闔攏,唇瓣緊抿。
他坐的姿勢端莊雅正,神色卻絲毫不動彈,壇子裡酒只剩下了一半,孟歡看他喝得太多,猜藺泊舟可能有些醉了。
“夫君,我扶你上床睡覺啦?”孟歡問。
鍋裡的東西都吃到了盡頭,剩下些殘羹冷炙,爐子裡的炭火也熄滅了,氣氛變冷。
“好。”
藺泊舟讓孟歡攙扶著,坐上了炕,肩身如玉山傾倒,一陣難以自控的無力感襲來,他沉重地向著孟歡的身子斜去。
孟歡被他壓得,差點喘不過氣。
他小聲嘀咕:“夫君,你好重啊。”這麽說著,孟歡小心將他放倒在床。
藺泊舟靠近他耳側,溫熱地吐息著。
他腦子裡輕飄飄的,眼神渙散,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想起了辜州那年冬天,他和母妃坐在殿內,旁邊燒著炭火,兩個人沉默地對坐。他們身旁放著一鍋白湯翻滾的爐子,爐子裡是母妃親自燉的羊肉湯。
他們一起等,等著和都指揮使喝完酒的父親回來,一家人吃飯,說些話,渡過冬夜等來春天。
可他們等來的卻是父親被都指揮使刺死的消息。
那天突然開始兵荒馬亂,藺泊舟在前長史的主持下承襲父親的王位,接手府事,殺伐決斷弄死掌著十萬衛所軍的指揮使兼總兵,消息震動朝廷。
也是那時候,崔閣老注意到了遠在辜州,有一位年輕但又出眾的皇族王爺。
從那以後,得到崔閣老援引,藺泊舟踏足凌霄,反傀儡為權臣,處理閹宦,製衡黨爭,執掌廊廟長達六年。
再然後,出征遼東平亂異族,鮮衣怒馬。
……可他和母親坐在殿內,靜靜聽著屋簷的積雪,等候父親歸家的落寞的下午,就這樣被他遺忘了。
——可這,不是孟歡等他回來,日日夜夜,年複一年嗎?
藺泊舟……
你好糊塗。
妻子尚不能保全,怎配心懷黎庶蒼生。
眼前一陣陣眩暈,藺泊舟心口湧起滔天的漣漪,他遏製不住地頻頻咳嗽,唇色變得慘白如紙。
孟歡擰了張熱帕子過來給藺泊舟擦臉,見藺泊舟修長的手指搭著額頭,冷汗沿著俊削的下頜滾落,唇色變成了蠟白,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氣,忽然變得疲憊虛弱至極。
“夫君,你怎麽了?”
藺泊舟深呼吸著,沒有答話。
孟歡一拍額頭:“完了,不該讓你喝酒!”
藺泊舟體內本來就紊亂,應該用清淡的飲食調理,每天喝些溫水,伴著藥湯,過平靜的生活來治愈,怎麽能突然喝下如此烈性的酒,劑量還那麽多!
藺泊舟再咳嗽了聲,眉頭蹙起,輕輕呼吸時,調頭轉向了床下,猛地吐出了一口殷紅的鮮血。
孟歡眼眶頓時紅了,手足無措道:“夫君,夫君!我去叫大夫,現在就去——”
他轉身時,手腕被藺泊舟牽住。
藺泊舟抓著他,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力道不重,浮著青筋,卻把孟歡的手腕攥得很緊。
他說:“不怪那壇子酒。”
他接過孟歡掌心的帕子,放到唇邊擦去了血跡,動作帶似乎嫻熟,也很冷靜沉穩,一下子沒了方才的疲弱,動作優雅利落。
擦乾淨血跡後,他笑了笑,溫聲細語:“嚇壞了?”
孟歡怔怔地看他。
黯淡的光影中,藺泊舟撐身半坐。眼睛明明看不見,可眸子裡倒映著點點燭光斂起微火,轉向孟歡時神采奕奕,卻給了他一種正專心致志盯著他的興味感。
“……”
孟歡抿了下唇。
這個洋溢著莫名焦躁的興奮感的藺泊舟,跟孟歡剛穿書第一次看到他時一樣,遊走在詭異的光明和黑暗邊緣,優雅又嫻熟,讓他覺得,像是戴著慈善假面的惡鬼。
孟歡呆著:“夫君,你,你沒事了?”
“為夫年輕力壯,身體底子好,多吐幾口血也無妨。”藺泊舟伸手,觸摸到了孟歡的臉,“以前複發了眼疾,沒有哪次不吐血。淤血吐出來了,身子也快好了。”
他手心沾上了涼掉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