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為雨的視角,這一切卻發生得很慢,好像一點都不必著急。
從一片積雨雲落到地面的軌跡和時間都是固定了的,他只要枕著手臂,悠閑地欣賞那些湧動的雲層、雲間異常明亮的電閃。
願意坐著也行,坐累了直接躺下也沒問題,有興致的話也可以嘗試高難度的跳水動作。
他先落在了一隻鳥的羽毛上,疏水層很快就讓他變回了圓溜溜的水滴形狀,那隻鳥飛快將他抖落下去,加快速度咻地鑽進了岩間的巢穴。
然後他被甩到了樹葉上,這是當初長得最猛的一棵小樹,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強壯茂盛,枝杈間棲息著不少動物,綠油油的葉子成了最好的滑道。
他跌跌撞撞滑了幾次——這種冒險一定比任何漂流都更帶勁,雨當然不會疼,只有興奮、刺激跟暈頭轉向……他作為一滴雨落到了目的地,砸在了一顆正等待新意識到位的繭裡。
這是意識的流動和變幻,完全不受物理規則的限制、不遵從任何科學原理,他忽然就理解了小卷毛為什麽完全不了解這些。
生活在這種世界裡,的確很難理解一滴水為什麽變不成一隻蝴蝶。
他破開了那顆繭。
這個過程並不費力,當水到渠成的時候,自然就會知道該怎樣做——如果實在不會的話,風會教你,草葉也會教你。
那陣風原本是一匹馬,它還想跑得更快,就在變成一隻遊隼之後又變成了一陣風,接下來它準備做一隻軍艦鳥,聽說那種鳥一個小時就能飛四百多公裡。
草葉曾經是一塊埋在地底的石頭。它好不容易隨著地殼運動來到地面,興奮地等著風化那一天,卻又被開采去打磨成了瑪瑙。
它作為一件瑪瑙工藝品又繼續存在了不知多久,終於有一天,被人失手打碎在了地上。
陽光幫了它個忙,它先作為一件工藝品死去,又作為一小片光線下的影子重生。影子能選擇的夢很多,它毫不猶豫地確定了目標,縱身投進了一片草坪。
做草的感覺超級好,既能接觸它最熟悉親切的地面,也能觸摸流動的空氣和太陽——它已經做了2947棵草了,積攢了足夠的經驗,接下來準備做一朵個頭更高一點的花……
附近的意識你一言我一語地跟他聊著天,誇他挑選的蝴蝶皮膚非常漂亮。
他看著自己在陽光下的影子。
那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這並不只是場棒得叫人舍不得醒來的夢。
除了靠近海灘的部分,死者之境沒有真正的時間的概念。
這些死亡和新生都不緊不慢、按部就班地發生著。
意識的輪回似乎並沒有什麽值得悲傷的部分,作為一個身份的結束,就是另一個身份的起點。
他被短暫地拉進了那場輪回之中,那個過程無限漫長,又只不過是一個眨眼的瞬間。
……
他在一瞬間後睜開眼睛。
頂著一腦袋小卷毛的年輕人趴在椅背上,目光亮晶晶地看著他:“做了場好夢嗎?”
零號想要開口,卻仿佛被什麽封住了喉嚨。
他好像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又太過沉浸於這種輕松的愜意,以至於在醒來的那幾秒鍾裡,甚至忘了作為人類開口的方法。
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已經變成了樹乾的手臂。
“你的意識是真的損傷得很嚴重。”
小卷毛走過來,抱住他幫他調整了下姿勢,有點頭痛地看著他的身體——僅僅只是一場夢,對方的意識就已經被干擾到了這種程度。
零號垂下視線。
他看著自己質地變得亂七八糟的意識,沒忍住抬了下嘴角,隨手拔下兩根鸚鵡毛,慢慢開口:“這就是正在失去‘自我’的表現。”
會導致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有些人是因為被連番打擊、最終自我否認;有些人是因為實在無法承受某段過於痛苦的回憶;有些人則是因為自我認同與現實嚴重割裂,陷入了強烈的迷茫……
這些情況……都跟他沒什麽關系。
拿出筆記本的小卷毛:“……”
零號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忍不住輕輕笑了下。
他的問題出在他清醒不了多久了。
老師對他的擅作主張十分不滿,每一次發現他私下裡用其他方法訓練那些拓荒者,就會施以格外嚴厲的懲罰——多半都是把他扔進那些九死一生的夢域裡。
要解決那些夢域,唯一的辦法就是“修改認知”,但這原本就是一把雙刃劍。
“我可以做到很多事。”
迎上對方的視線,零號抬起手,輕易就讓木質化的皮膚變回了原本的狀態:“只要說服自己。”
他讓那些五彩斑斕的鸚鵡羽毛消失了,又單手按住左眼,讓變成雨水的顏色的瞳孔恢復了正常。
“也可以造物。”零號示意了下那些繃帶和藥品,又讓手術刀出現在自己的掌心——這次他特意仔細地取下了刀片,“或者修改一些東西,比如給你的椅子變個造型。”
下一秒,那把椅子就變成了搖搖晃晃的木馬。
小卷毛嚇了一跳,飛快從小朋友專屬的木馬上跳了下來,瞪圓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
“別害怕。”零號溫聲說道,“我不會傷害你。”
他早習慣了這種反應,這並不能怪其他人……畢竟能夠把認知修改到這種程度,其實已經和精神失常只差一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