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號靠著牆坐下。
他把意識徹底放空,放松地看了一會兒正興致十足地研究抽獎箱的小卷毛。
這種可以什麽都不想、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感覺,對他來說也是第一次。
零號疲倦而舒適地歎了口氣,把自己蜷起來,額頭搭在手臂上,閉起眼睛。
……居然變成了一隻貓。
這種說不上是峰回路轉還是奇恥大辱的離譜發展,幾乎叫他有點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
警惕了這麽久、防備了自己這麽久,最後竟然這樣輕飄飄地塵埃落定……了嗎?
他循著血腥氣倏地抬起頭。
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看著自己身上淋漓滴落的、尚且帶著熱氣的鮮血,近乎恐懼的窒息感瞬間挾住了他的意識,針扎一樣的激烈劇痛由腦內向外炸開。
他看見自己的獵物,看見誘人的食物和一團又一團的紅霧。
“不對……”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能聽見低低的咆哮。
“不對,不對……”
他分不清自己是在低喃還是在大吼,但即使是在這種時候,他也依然迅速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初代繭啟動了對他的全面意識干擾。
這種干擾按理來說早就已經啟動了。
是因為他誤入了這一片浮冰,緊接著又被對面的拓荒者撿走,在對方的“繭”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息和恢復,做了一場最好的夢……這一切都延緩了干擾的發作。
這是個至關重要的時間差。
初代繭的侵蝕和干擾沒能與剛才的精神力失控同步出現,而是慢了一步——就是因為慢了這一步,讓他沒有鑄成大錯,沒有變成一頭徹底失控的野獸……
他盡全力想把這個認知保留下來,但一切念頭還是戛然而止。
像是一顆早埋在意識深處的定時炸彈,引線終於走到盡頭,轟地一聲粉末塵灰,迸濺的彈片毫不留情地割穿了他在現實中的早已瀕臨崩潰的大腦。
頭痛、劇烈的頭痛、由頭痛而生發的混沌與茫然,他站在旋渦的中心。
這種混亂迅速裹挾了他的意識——他不是什麽野獸,可他是什麽?
他看著自己身上的血跡,又看向不遠處的一片狼藉。
那裡是什麽?一個獵物,一團沾滿了血的羊毛……那裡是一個被他襲擊了的人。
哪一段才是夢?
他現在似乎是完全清醒的,剛才的那些全都是夢嗎?
他放慢腳步緩緩走過去,看著那個躺在地上的人。
他花了些時間認出了對方……這似乎是他剛見到的一個來自彼岸的拓荒者。
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蒼白的臉上也沾了點血。
那個年輕的拓荒者躺在地上,被一把手術刀深深沒進了胸口,純淨漂亮的黑眼睛茫然睜著,裡面已經沒有任何一點光澤。
他開始回溯自己的記憶——他把對方不小心變成了羊。
年輕過頭的拓荒者對他沒有任何戒心,按照他說的乖乖跑過來,然後被他作為獵物一擊得手……因為身體已經受到了現實世界的影響,這個來自死者之境的意識就這麽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他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擦淨手術刀,熟練地自欺欺人地編織了一場夢來掩蓋一切……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從未有過的近乎暴怒的強烈抗拒瞬間充斥了他的全部意識。
他跪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他已經很久沒有抗拒過這些被直接植入腦海的想法了,畢竟抗拒的結果,也無非是用另一種更加粗暴的“手術”方式來植入而已。
可這一次被強製灌輸進腦海的信息,卻讓他控制不住地作嘔。
他不是這種人。
他不會做這種事……他不是這種人,也不會變成這種人。
……他不是這種人!
他發著抖的右手握住了手術刀。
他忽然完全不打算就這麽接受這一切了——哪怕只是因為不想讓這些信息汙染對方的那顆“繭”,他是神燈先生,他能做到這件事。
他給自己做著手術,鋒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沒入意識深處,一點一點地剖去那些冰冷的數據流。
這也沒什麽難的。
就像精美的瑪瑙工藝品為了成為一棵自由的草,以最大的熱情等待和迎接碎裂的那一刻一樣。
他垂著視線,一刀接一刀地解剖自己的靈魂。
他才發現小卷毛沒有說錯,自己的意識原來已經有了這麽多裂縫。
這些裂縫都被數據“縫合”和“填補”了起來,於是這些數據就有了最得天獨厚的掩飾。它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滲進去,影響他的認知和想法,修改他的記憶,混淆他的夢境與現實……
他寧可當一個搖搖欲墜的石膏像,作為自己存在一秒鍾,然後被隨便什麽人不小心一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粉碎之前最好再把抽獎箱的獎兌掉。
他剔除乾淨了最後一點不屬於自己的數據,停下手術刀,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什麽抽獎箱?
他看著眼前的人影——陰魂不散,老師欣賞地鼓著掌,用打量一件精美作品的視線看著他。
“表現得不錯。”他聽見老師說,“你通過考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