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在腦後摸了摸,竟然真的摸到了一個拳頭大的包。
催眠師幫他扒開頭髮檢查了一下,看著依然腫得發亮的淤血,心情有點複雜:“該怎麽說呢?不愧是海盜和一級任務者嗎……”
“還是有點疼的,但我以為是因為用腦過度,就沒多警惕。”
Z1揉了揉後腦杓:“我懂了,那輛電車之所以不肯拉我,是因為我無意中領了其中一個騙子的角色……很可能就是艾克特的軌跡線。”
他還記得自己第二次去碼頭時,被貨行老板拎起來、差一點扔進廢船塢裡去喂魚的經歷——在艾克特的回憶中,這一段也同樣存在,也同樣是設定好的“軌跡”。
“那用電鋸嚇唬酒館老板、給打手剃頭呢?”
催眠師忍不住追問:“這些也是設定好的軌跡嗎?當時應該還沒有這種東西……”
“這些就是另一種情況了。”Z1解釋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莊先生就是那時候開始懷疑,夢主的意識依然在這場夢裡的。”
他一邊說,一邊抬頭看向莊迭。
能對不屬於當時那個年代的東西做出反應,也就意味著這場夢還保留著“思考”的能力。
見多識廣的少年騙子藏在夢裡,被突然出現的厲害玩意兒嚇了一跳,但還是憑借本能的思考,模擬出了新的軌跡。
因為這種新的意外刺激,沉睡已久的意識開始解凍蘇醒,所以才有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和認知海嘯。
“還真是把自己解離得乾乾淨淨……”
Z1沉默了半晌,走向被莊迭領著的幽靈少年,輕輕歎了口氣:“完全沒有夢主的樣子,自己的軌跡被別人領了都沒關系嗎?”
“他大概很期待有人能做得比自己好吧。”
催眠師輕聲回答:“他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他和伊文其實都已經做到他們能做的極限了。”
那是兩個連身形都還很單薄稚嫩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像他們躺在草叢中、枕著手臂期望的那樣,長成優雅的紳士和溫和的畫家,結伴坐著火車去所有地方旅行。
Z1沒有開口,只是沒能忍住抬起手,揉了揉那個幽靈的頭頂。
接觸到那個少年身形的幽靈的一瞬間,一股無形的巨力驟然讓Z1變了臉色。
仿佛漫無邊際的冰冷窒息感,瞬間無聲無息地淹沒了Z1。
他像是忽然被限制住了全部行動,全身的力氣都驟然消失了,有什麽拖著他不斷向下沉。
催眠師最先發現了異樣,驚慌抬頭:“凌隊!”
“沒關系,長一長記性不是壞事。”
凌溯現場教學,拍了拍Z1的肩:“記住了嗎?這才是真正的認知侵入。”
Z1:“……”
“閉上眼睛。”凌溯說。
Z1一動都不能動,連眼睛也被迫只能一直睜著,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凌溯輕歎了口氣,左手封住了Z1的視線,右手似乎是用了某種寸勁朝他胸口倏地一推,就將Z1徹底推出了屬於艾克特的軌跡。
他毫不耽擱,抬腿把依然沒有恢復行動能力的Z1踹向催眠師。手術刀落在掌心,寒光一閃手起刀落。
幽靈的左胸多出了一道傷口,像是水銀一樣半凝固的冰冷液體緩緩淌出來。
凌溯專注地盯著那道傷口,伸出左手,莊迭已經將同樣從軌跡中取出的草葉交給了他。
凌溯用那片草葉在絲綢鬱金香上打了個結,攏在掌心雙手一撚,再攤開手掌時,已經變成了一朵真正的、正熱烈開放著的鬱金香。
他割斷了所有的軌跡,把纏繞著青翠草葉的鬱金香放進幽靈空著的胸口。
莊迭取出屬於伊文的畫筆。
筆頭上匯聚起帶有色彩的霧氣,那是種流動的藍色,像是海浪在夜裡閃爍的點點熒光。
那雙漂亮的藍眼睛總是注視著艾克特。
伊文長久地注視著艾克特,那個像是狐狸一樣狡黠、卻又像是兔子一樣單純善良的少年,是比任何人都更可愛的騙子。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那麽短,每分每秒都用畫筆記錄下來也不夠。
艾克特悄悄往他的咖啡杯裡加牛奶,偷偷趴在學校的窗戶外面看他,趁著他睡著給他口袋裡塞小孩子才感興趣的糖塊。
艾克特拖著他在鐵軌上跑,抱著他在草叢裡打滾,騎著那匹馬,追著電車風馳電掣地狂奔。
他們半夜去碼頭上遊蕩,被夜色籠罩的海灘上,艾克特彬彬有禮地朝他脫帽,牽著他的手,在沒有音樂的節拍裡跳著那些只有戀人間才能跳的舞。
那個世界上最笨的騙子,還以為從沒泄露過自己的心意。
那支畫筆完全不需要被入夢者控制,它熟練地、專注地、一絲不苟地描繪著艾克特的每個細節。
……
電車緩緩入站,這一次Z1順利登了上去。
莊迭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金幣,他們所有人都上了車,只有幽靈依然被拒絕在了電車外。
艾克特的幽靈還留在原地。
他緩慢地低下頭,茫然地看著陌生的、多出了顏色的自己,和在自己胸口盛放的鮮花。
凌溯輕輕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好吧……”
他揉了揉脖頸,起身朝駕駛室走過去,沒過多久,即將加速飛馳的電車速度就忽然慢了下來。
那種速度慢得像是踢著草叢走路,一邊慢騰騰地往前走,一邊不著痕跡地悄悄往身後看,不耐煩地等著那個遲鈍透頂的家夥盡快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