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一定會在將來接過嚴會長的位置……直到他正式畢業的那天,被初代人格模型測試判定成了“不合格”。
“我後來托人打聽,知道了你叫凌溯。”
嚴巡說道:“你未必知道我,但我其實一直關注你的成績,控制不住地在暗中和你比較、挑你的刺。”
“我處心積慮地試圖在保持客觀的同時,找出你的弱點和漏洞,用各種證據證明你其實不過如此。但我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本身其實就已經讓我失去了客觀角度……”
“在親眼見到你、看著你和你的搭檔聯手收拾了我搞出來的殘局之後,我最終明確了那種感受。”
“我是在自己和自己較勁……這讓我像個小醜。”
嚴巡停頓了幾秒,極為罕見地苦笑了一聲:“很抱歉,凌隊。我只能承認,即使是在專業領域的能力和天賦上,你也的確比我優秀得多。”
……
他解釋完這些後,病房內外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凌溯輕敲了幾下自己的鼻梁:“……話是這麽說。”
他抬起頭,看著掛在窗欄杆上拚命掙扎、想要跳下來把地面掃乾淨的笤帚,還有對面那盞掛在樹上鋥光瓦亮的大功率路燈。
“可能是我稍微有點吹毛求疵。”凌溯的心情有點複雜,“但誠實地講,這一幕還是很難給人帶來足夠的成就感……”
“那沒辦法了。”嚴巡終於徹底忍不下去,沉聲威脅道,“你們要麽把地面弄乾淨,要麽放我下去掃地,不然我就把這個破欄杆拗斷。”
凌溯咳了一聲,和莊迭一起動手,把地上的碎紙片迅速撿了起來。
“我也沒你想的那麽豁達,嚴博士。”
凌溯一邊撿碎紙片,一邊分心解釋道:“我也早就聽說過你,嚴會長每次在表揚我的時候,都會說‘你比嚴巡強多了’——雖然那時候還不知道你是誰,但我也經常拿這句話來激勵自己。”
掛在窗欄杆上的掃帚嚴巡:“……”
“這件事其實不重要。”
凌溯把碎紙片裹進一個小紙包裡,交給小卷毛收好:“重要的是,我們為什麽會在這兒。”
嚴巡怔了下:“不是因為我們被困在了嚴會長的夢裡嗎?”
在選擇徹底坦白、把最後一點秘密也說出來後,嚴巡也不再勉強自己稱呼對方為父親——事實上,從多年前開始那項“研究”起,嚴會長就把他扔去了全寄宿製的學校。
從始至終,這對血緣關系上的父親和兒子見面的次數甚至不過百,這之中的大部分又都是不歡而散,幾乎不可能建立起任何正常意義上的父子關系。
“不錯的推理。”凌溯毫無誠意地讚賞了一句,側身坐在窗台上,“嚴博士,你對‘研究’了解多少?”
嚴巡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麽,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回答:“把人改造成機器。”
凌溯點了點頭:“所以你選擇了和他完全對立的領域……你想用機器和程序來代替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對決裂的父子其實是一類人。
他們都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偏執本能,試圖用一種方式、一個定理、一套完整的規律和體系來解決所有的問題。
“凌隊長。”
嚴巡皺了皺眉,忍不住開口打斷:“我已經意識到了這種想法是錯誤的,你沒必要一直——”
“別誤會,我不是在揭你的傷疤。”
凌溯看著那個忽然變得皺巴巴的笤帚:“我是在提醒你……你真的不覺得這間精神病院從本身的性質上來說,讓你覺得很熟悉嗎?”
“抱歉,我的確對他的研究了解有限。”
嚴巡沉聲道:“你即使這麽說,我也——”
他的話頭忽然毫無預兆地刹住。
在那一瞬間,嚴巡對自己的暗示也徹底解除,“砰”地一聲由笤帚變回了原本的樣子。
由於此前一直被卡在窗欄杆上,他甚至險些沒能坐穩,幸好被凌溯及時拎住衣領扯回來,才有些踉蹌地摔進了病房內。
嚴巡完全顧不上這場虛驚,他只是倉促地用力扯住凌溯,臉色蒼白:“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不太好說服自己接受這一點是嗎?”凌溯的表情很平靜,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關系,我盡量說得委婉一點。”
——嚴巡沒有參與過模型構建的整個過程,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
在一代人格模型的構建過程裡,他負責的是那套意識修正程序。
打個比方,嚴巡就像是提供了一套精密的治療儀器。而這套儀器因為缺乏足夠的人性化,在現實使用中其實並不像設計理念那樣完美,而是會留下嚴重的隱患。
在凌溯測試失敗後不久,由於他引發的風波,導致第一代人格模型就被徹底廢棄,協會會長和多個負責人引咎辭職……這些往事所有人同樣也都很清楚了。
“從那個時候起,嚴會長出現了異常狀態。”
凌溯說道:“很多人把這解釋成受到的打擊過大,或者是無法接受心血全部失敗、一切付諸東流這種結果。”
“但還有一種可能。”莊迭接過話頭,“他把第一代人格模型全部塞進了自己的夢裡。”
嚴巡錯愕道:“他瘋了?!”
凌溯頷首:“根據診斷,負責治療他的醫生大概也是這麽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