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很清楚,伊文之所以會希望他回答“跟那些人不是一夥的”,其實是想把艾克特也帶回碼頭去。
那裡一樣是個賊窩,強盜、票販子、打手、情報站都有了,不介意再多一個騙子。
所以當艾克特給出了否定的回答時,伊文才會想要起身離開。
“如果他就那麽放伊文離開,後面的事就可能都不會發生……因為伊文同樣看穿了他們的伎倆。”
凌溯接過話頭:“或者說,是艾克特主動向對方承認了一切。”
Z1有些發怔:“什麽時候……承認的?”
“那朵絲綢做的鬱金香。”催眠師忽然反應過來,“艾克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把絲綢花送給伊文時,艾克特曾經對他說過,“這是騙子對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
而在收下了這朵花,聽到了對方的話後,伊文對此的回答則是——
“它是假的。”Z1低聲說。
催眠師點了點頭:“對,伊文意識到了這一切都是假的……而艾克特也提醒了他,他得記住這個。”
整個相遇就是一場設計好的圈套。
甚至連那個買賽馬票的冤大頭商人,也是騙子的同夥假扮的。
如果不是這樣,他根本犯不上費這麽大的力氣去追艾克特,黑吃黑本來就是他們的規矩,誰吃了虧也只能自認倒霉。
賣賽馬票、行騙被戳穿、艾克特帶著伊文逃跑、兩人被追著尋仇……
所有的場景都是事先就設計好的,一步一步引著伊文走進早已布置好的陷阱裡。
“吊橋效應。”凌溯說道,“當一個人走在吊橋上,因為提心吊膽而心跳加快時,這種加速的心跳會被理解成愛意。”
——這是騙子對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它近乎完美,不會枯萎和凋落……但它是假的。
就連“艾克特”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它是英語中“actor”的音譯,是當時歐洲的騙子們最常用的假名之一。
艾克特原本不應該對伊文說這些。
他們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就是為了撒一場彌天大謊,從這個海盜的兒子手中騙到那一整座碼頭。
那群官員和艾克特的父親達成了協議,只要他們能得到碼頭,並且願意每年都上交那一大筆能喂飽每個人的稅款,就會取消對他們的通緝。
艾克特不該對伊文說這些,他不該對伊文多說任何事,只要設法哄這個正直沉默的小畫家高興就行了……可伊文的眼睛實在很漂亮,他沒能忍住。
這就是他對伊文的回答,這是第十句真話。
為了這場騙局,他在暗中觀察了伊文整整一個半月,看著伊文上學放學,看著伊文在咖啡館的角落畫畫——和伊文順利“相識”後,他繼續做著父親要求和沒要求過的一切。
在一場心知肚明的荒唐騙局裡,他用更多的時間注視著伊文。
那是種溫柔而隱秘的酷刑。
泛黃的膠片上,躺在草叢中的艾克特側過臉,看著在手指上纏繞草葉的伊文。
那根草葉後來被他撿走了,藏在襯衫左胸的口袋裡——畢竟一個騙子是永遠不應該去妄想一朵真花的。
“至少……還有個不知道算不算好的可能性,這個騙局最後沒有成功。”
Z1不知該說些什麽,沉默了半晌才又開口:“不然他們也不用急著弄船票離開港口了……”
他發現四周安靜得過分,有些無措地來回看了看:“我說的——不對嗎?”
“這要看‘最後’和‘騙局’怎麽定義。”
莊迭打開自己獲得的那一段記憶膠卷:“還記得嗎?走馬燈的視角是第三人稱的。”
那些記憶碎片的畫面中心全部都是伊文。
那不是傳說中的“上帝視角”,也不是臨終前的自我回顧。
那是蓄意的觀察,是無望的注視,是獵手正在接近自己的獵物,也是獵物將額頭遞上獵人的手背。
這不是伊文的夢。
畫面不斷閃爍,夢境本身似乎在抵抗這種對真相的殘酷揭露,那場濃霧卻還是被徐徐揭開。
閃爍著白光的碎片中,伊文背著書包和畫板回到了酒館。
風鈴響動,他坐在櫃台前,酒館老板的大嗓門從後廚傳出來:“怎麽樣,那幾個會走路的爵位上套了嗎?咱們的破碼頭能不能保住,可就看那幾個騎士勳章了!”
伊文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他像是忽然想起有人給自己起了個“小騎士”的外號,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麽其他意味地抬了抬嘴角,打開畫板,拿起炭筆塗抹起來。
“老爹。”伊文忽然開口,“要不咱們回海上去吧,我去跟你做海盜。”
“開什麽玩笑!”酒館老板拎著剛踱好兩條魚的刀衝出來,“那群亡命徒最怕幽靈船了,要是知道我敢把你帶去海上,肯定要剁了你的!”
伊文垂著視線,他的眼睫在煤氣燈下投落了一小片陰影。
他正在畫一張畫,畫某天清晨鎮子上的車站——那天他恰好看到了自己的目標。
通緝令上的四個人竟然全在,他只要稍微扮演一下仗義執言的正直學生,就能順利頂替掉那個蹩腳的三流畫師。
四枚騎士勳章足夠保住碼頭了,在他查閱的報紙新聞和小道消息裡,又不是沒有海盜洗白的例子。只要交了足夠的稅金,和鎮子上好好合作,老爹他們就不用再過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危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