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兒子直直盯著自己看,半晌露出一個笑來,喊了聲:“父親。”
他冷道:“怎的?你又有什麽歪理邪說了?”
卻聽他兒子咂摸了半晌,挑眉說:“無事,只是忽覺您老人家越發英姿勃發了。”
屋裡頓時寂靜,落根針都聽得見聲音。
半晌,靖安侯虎著的臉端在那,上不去下不來的,說:“你……你……什麽?”
他兒子他最清楚。
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脾氣,自傲輕狂,偏偏又有幾分本事,難免讓周圍人寵慣,這些年荒唐事不知做了多少,連他這個親生老子都製不住。
早些年軍棍還能威懾一二,這幾年已打得皮實了,領軍棍跟喝水吃飯似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什麽時候還會拍馬屁了?
便見衛瓚笑了笑,說:“父親繼續。”
這還哪繼續的下去。
靖安侯頓足“哎”了一聲。
卻是把後頭的話給忘了,半晌坐下,冷臉問他:“你怎麽想的,我且聽一聽,省得你母親姑母又說我冤枉了你。”
衛瓚卻是一副嫌麻煩的怠惰模樣,隻道:“懶得去罷了。”
眼見著靖安侯要發火,又忽得道:“聽聞大伯父四處謀求遷位,這差事他若稀罕,不妨撿了去。”
便見靖安侯愣了一愣。
可見這些日子,靖安侯也教自己庶兄念叨得煩了。
正了八經能填補上的官位,大房都嫌棄官位低微、或是外放辛苦,可真薦去重要的位置,靖安侯又昧不下那個良心。
靖安侯擰起眉來,半晌說:“你大伯父……”
衛瓚眸中閃過一道濃重的寒意,嘴上慢悠悠說:“此事若立了功,是大伯父自己的本事,若沒什麽功績,大伯父那邊怨怪不到咱們頭上。”
“再者,聖上也並非隻任了大伯父一人,有金雀衛和都察院在,也惹不出什麽禍事來。”
靖安侯愣了愣,還真靜了一會兒。
擰著眉毛瞧了衛瓚半天,說:“你什麽時候關心這些了?”
衛瓚卻又是一副萬事不關心的模樣,嗤笑道:“隨口一說罷了,憑誰去都好,左右我是懶得去跑。”
“眼瞧著開春了,春困秋乏的,若練兵倒還是好事,朝裡頭的事就算了,我可不耐煩聽他們拿腔捏調。”
靖安侯又是一陣頭痛。
他還以為衛瓚真對正事上了心,誰曉得還是個混球。
這時候難免就想起另一個乖乖巧巧的來了——可見自家孩子再好,也總是旁人家的更好。
便罵:“你看看折春,人家只大你兩歲,已曉得繼承他爹的本事、繪陣圖爭臉了,你再看看你——你就不能跟人學學?”
衛瓚心道上輩子他看沈鳶那般不順眼,多半也有他這個聰明爹的功勞。
只是卻笑:“兒子倒也想給您整理陣圖,您也得有這手藝才行啊。”
沈家那點陣圖兵書,把兩代人的心血都交代在那上頭了,他爹倒也好意思開口。
靖安侯沒好氣罵他:“滾滾滾,現在就滾出去,差事不做,書就給老子好好念。”
“若旬考丟了臉,你看我揍不揍你就是了。”
他便又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出去了。
走出門,早春微寒的冷風撲面。
前頭還混不吝的笑意,便透出了幾分冷。
隨風在邊兒上悄聲問:“主子,侯爺能同意麽?”
他道:“多半能。”
大房在他父親眼中,無非是有些志大才疏的兄長罷了。
哪裡能想到,反過手來,一刀一刀捅得那樣酣暢痛快。
靖安侯衛韜雲,軍功起家、馬上封侯,要懂真這些家宅之間的陰私,上輩子也不至於養出一個傲慢自得的衛瓚。
也不至於落得個滿門淒涼。
衛瓚的眸子抬了抬,只見院外一片濃重墨色,撲面而來春風微冷,連帶著雙腿都有了隱痛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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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十七年,靖安侯離京鎮邊,京中安王篡位。
安王坐上龍椅第一件事,就是為了防止靖安侯帶兵勤王、犯上作亂,下令將靖安侯府上下拘入牢中,以令靖安侯交出軍權。
他預見此事,第一時間要帶領家人侍從撤出京中,連大房眾人也沒落下。
卻是大伯父衛錦程為了找門路投效安王,通風報信,引人前來,混戰中反手砍斷了他的膝,將靖安侯府獻做了祭品投誠。
母親身為女眷,經舊時親友轉圜、才勉強因病赦出了詔獄。
而他這位小侯爺,便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被遺忘了整整兩年。
他傷腿爛肉露出白骨,卻到底身份重要,詔獄中人不敢胡來,可侯府眾人卻沒這般好運氣,連隨風等人,都折在了那暗無天日的詔獄中。
彼時京中風聲鶴唳,誰在意幾個侍從仆役的生死,便連一聲呼喊都傳不出來,便無聲無息地歿了。
之後迎來的,是父親亡故,母親被大伯父一家逼死的消息。
兩年後。
是沈鳶親自來將他背出獄。
那時的沈狀元很瘦,一步一踉蹌。
他問:“衛錦程一家死了麽?”
沈鳶不語。
“死了嗎?”
他咬住沈鳶清瘦的肩膀,咬了滿嘴的骨頭和血味兒。
他蓬頭垢發,仿佛寄身在沈鳶身上的惡鬼,連恨意都侵染到了沈鳶身上,一字一字問他:“沈鳶,你這般心胸狹窄、這般小肚雞腸……你殺了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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