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話,他原以為尉遲嵐是個不好相與的主子;但尉遲嵐的性子,從來就如天候難琢磨。
下一瞬他的少主人便笑了,一拍他肩膀道:“不過我跟你有些眼緣,以後就跟著我。”
他木訥地點頭,幾乎忘了自己是奉命而來,還以為他的的確確是這久隆城裡的乞丐,得上天垂憐,才遇上了尉遲嵐。
自那之後,朝夕相伴。
尉遲嵐愛喝酒,且還不愛一個人喝,總拉著他在尉遲府的房上一邊賞月,一邊喝酒。
尉遲嵐還愛射獵,時常帶他進山打獵,時不時還會鬧出迷路的笑話,隻得在荒山野嶺風餐露宿。
在他心裡,尉遲嵐三個字,就是清風朗月,是高山流水,是逍遙人間。
若沒有皇甫淳的一紙殺令,得君如此,已是他三生有幸。
——
“當!叮!當!”
對方來勢洶洶,洛辰歡卻因為心亂了而招架倉皇。他每一刀都接得狼狽,被逼得步步後退;直至他身後是巨石山口,再退無可退。對方的刀卻不會因這種事而放松,反倒以更大的力道朝他劈下來……不,不是劈下來,是砸下來。那人哪裡還覺得自己手裡是有刃的刀,仿佛已經將叢火當成了棍。
“洛辰歡——!”
對方怒號他的名字,砸下這最後一擊。
他依然是本能地舉刀防禦,誰知手中的刀竟發出一聲脆響,硬生生被叢火劈斷了。鋒利的寶刀自洛辰歡臉頰邊劃下,削落他一縷濕發;叢火砍在了巨石之上,對方的手竟沒有半分顫抖,反手上提,便用刀刃抵住了洛辰歡的咽喉。
“……”洛辰歡立時定住,看著眼前蘊有怒火的雙眸,“……嵐少爺……”
“哈,”那人笑了,“我便知道你認得出我!”
“……果真是你?”
“是我又如何?”
——原來世上真有冤魂不滅,終是要將人間罪一一清算。
洛辰歡隻覺得鼻頭髮酸,但此時落淚,淚水也只會融入雨水中。他看著眼前這張漂亮但陌生的面龐,仿佛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昔日自己和尉遲嵐的身影。
他再問:“果真是你麽……”
“許你殺我,不許我死而複生?”那人一邊說,一邊囂張地抖了抖手腕;叢火嵌進他皮肉裡幾分,痛卻來得並不明朗。
“你若不信什麽死而複生,就當是你背主求榮,老子看不慣你,就要殺你……”“我信,”洛辰歡略略仰著頭,眼中布滿血絲,哽咽道,“我信。”
這話倒是把來人說懵了:“……老子是來殺你的!”
“若真是你,那便殺吧。”
整整一年,一年時間並沒有抹去洛辰歡心中之愧,反倒令他越發耿耿於懷。他無數次夢回不蕭山上,夢見尉遲嵐指著遠處摘星塔,對他說了好些心中的宏圖。
無人比洛辰歡更清楚,尉遲嵐看起來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心事卻總習慣於自己藏著,無論悲喜,尉遲嵐都可一一接納。唯獨對他洛辰歡,尉遲嵐時不時會吐露些真心。
他常說,“你我兄弟,沒有虛言”。
可洛辰歡別無他法,除了親手殺了尉遲嵐,他沒有任何選擇。
——
“一定要殺了嵐少爺麽……”
“不殺他,他遲早會殺到天都城;千代皇室好對付,尉遲嵐可不好對付。怎麽,洛辰歡,你莫非是……分不清你是誰家養的狗了?”
“……屬下沒有。”
“太爺爺收留你們洛家,可不是為了養閑人。況且你忘了?洛家現在人丁凋零,是拜誰所賜?”
“……是尉遲。”
“你倘若是洛家的孝子賢孫,就該為他們報仇雪恨。”
“……”
“況且你母親現在病勢沉屙,我可一直是在為你好好照顧她的。”
“……”
“但要是尉遲嵐不死,我寢食難安,自然也抽不出余力,替你照料年邁的老母了。”
——
“你別以為,你擺出這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我就會手軟。”那人說,“我是一定要殺了你的,不蕭山上那一刀的仇,我是必定要報的。”
果真是他。
洛辰歡雖然難以相信,這世上當真有借屍還魂、死而複生的事,可卻能從他的口吻、他的眼神、他的一招一式裡感受到,現在在他眼前的,就是尉遲嵐。
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尉遲嵐。
任何人都可能認錯,但洛辰歡不會。
“……嵐少爺……”他呢喃出聲,不知是在叫眼前人,還是彼時人。
“別那麽叫老子!”那人怒號道,“你若還記得我是你主子,記得我尉遲家對你有恩,你就不會對我暗下殺手,奪我尉遲兵馬,去給皇甫當狗!”
“我……”
洛辰歡很想說“我有苦衷”“我是被逼的”“我別無他法”,可真當他啟齒時,才發現這些話原是說不出來的——若是要說,那便是他從一開始就是心懷不軌而來,那些把酒言歡的過往也只會變成令人惡心的記憶。若是如此,倒不如不說,倒不如他只是中途生了異心的齷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