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閣老哼出一聲,抬腳跨進乾清宮。
整座宮殿裡的氣氛緊緊繃著,來往宮人行色匆匆,長順面色慘白地在寢殿外來回轉著,聽到腳步聲,抬頭見到陸清則背後的衛鶴榮,眼裡多了絲警惕,繃著臉細聲細氣道:“陛下眼下不宜被打擾,先請陸大人一人進去便可,勞煩諸位大人等候片刻了。”
文人武將沒有看得起閹人的,但長順是寧倦身邊伺候的人,說話有分量,慣來也不會踩低捧高陰陽怪氣,語氣比外頭那些就會橫刀阻攔的錦衣衛好多了,其他人便暫時沒了意見,看著陸清則步入寢殿。
陸清則本來以為,進了寢殿,看到的會是精神奕奕的寧倦,裝著中毒躺在床上,見到他就蹦起來撒嬌賣乖。
左右就是設局,為了讓衛鶴榮跳進圈套罷了。
但沒想到,走進寢殿時,迎接他的是靜靜躺在床上的寧倦。
以陳科為首的幾個太醫圍在龍床邊轉著,少年皇帝臉色蒼白,長睫閉合著,唇色透著點不太正常的微青,額上微微發汗,陷在昏迷之中。
一路上都十分從容的陸清則瞬間變了臉色。
難道計劃有誤,假戲變真了?
他竭力穩住了語氣,但走過的步伐依舊亂了平穩風度:“陳太醫,陛下怎麽樣了?”
陳老太醫躬了躬身,注意到他轉瞬即逝的慌亂,怔了一下,陡然想起在江右時,因陸清則病倒而險些失去理智的皇帝陛下。
這師生倆的態度雖然不盡相同,但在某種程度上來看……感情很深啊。
他擦了擦額上細密的汗,歎氣道:“陛下中的是一種前朝的毒,藥性複雜,早就消失多年了,下官派人翻遍太醫院脈案,卻只有兩則中毒記錄,並未記載解法……”
陸清則緊抿的唇色愈發蒼白:“陛下是怎麽中的毒?”
陳科道:“陛下睡夢不穩,每夜會焚點安息香,方才鄭大人派人搜查了一通,搜出了香灰有異,下官看過,是安息香中被摻了毒。”
頓了頓,他看看陸清則緊握著的手,低頭補充道:“此毒毒性猛烈,極為危險,好在陛下只是焚燒吸入,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我等會竭盡全力找出解毒之法。”
陸清則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徐大夫呢?”
陳科臉色更顯遺憾,歎息一聲:“您應該發現了,鄭大人不在,自徐大夫隨著陛下進京以來,都是徐大夫進宮為陛下請平安脈,方才排查了一通後,確認只有徐大夫有機會下毒……徐大夫醫術甚為高明,以他的天資,毒術與醫術必然不分伯仲,恐怕……鄭大人已經去抓捕徐大夫了。”
聽到這句話,陸清則反而冷靜了下來。
既然鄭垚去抓徐恕了,那這就是還在按計劃走著。
只是……
他扶著床架,額角還是禁不住突突直跳,簡直想把寧倦掀起來。
做戲就做戲,你做那麽全套幹什麽?想讓衛鶴榮給你發個小金人嗎!
陸清則垂下眼睫,半跪在床邊,握住寧倦冷冰冰的手。
和少年以往熾烈、充滿生命活力的熱度不一樣。
就算知道這是做戲,寧倦會醒過來,他也不想看寧倦這樣冷冰冰地躺在床上。
他應該是意氣風發、志驕氣盈的。
雖然經常嫌這小崽子燙乎乎的,但他喜歡的也是摸起來熱乎乎的寧倦。
陸清則盯著寧倦蒼白俊美的面容,花費了一點時間整理思緒,仔細將寧倦的手掖進被子裡,轉身時已經看不出什麽情緒,朝著幾個太醫深深一鞠:“諸位,陛下就交給你們了。”
幾個太醫連忙回禮。
“在陛下醒來之前,諸位便請住在偏殿吧,”陸清則望著他們,語氣很溫和,“陛下的情況,勞請把住口,切莫外泄。”
他的瞳仁顏色原本很淺,不知是不是因為戴著面具,加深了一重陰影,盯著人看時,那股溫和恍惚又像疏冷,陳科幾人被看得莫名背後一寒,齊聲應下。
陸清則這才旋身出了寢殿。
外面的幾個大臣還在巴巴兒地等著,保皇黨憂心如焚,唯恐方嶄露頭角的陛下有個什麽閃失。
衛黨則幸災樂禍,巴不得小皇帝早點嗝屁完蛋,方便他們名正言順地從宗族抱個三歲小兒立為新帝,扶持個新的傀儡。
聽話可以是真的,不會說話就不會是假的了。
兩撥人本來就互相不對付,平時撞見少不得唇槍舌戰、互相挖苦,這會兒難得齊心協力,保持著靜默。
見陸清則出來了,秦暉忍不住朝前跨了一步:“陸大人,陛下怎麽樣了?”
陸清則神色如常,語氣平和:“陛下沒什麽大礙,只是方才醒來,實在沒有精力見人,諸位散了吧。”
此話一出,馮閣老的臉色依舊沒有轉晴。
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衛鶴榮狼子野心,妄圖當個無名的攝政王?
少帝初露鋒芒,衛黨感到威脅,此刻若是少帝倒下了,衛黨自然欣喜雀躍,所以陸清則說的也不一定是真話,陛下很有可能還昏迷著。
看衛鶴榮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模樣,這毒就是衛黨下的也未可知。
畢竟潘敬民還在獄中,若他改口咬死衛鶴榮,再次翻供,衛鶴榮還想獨善其身,就不可能了,少帝若是死了,對他們百利而無一害。
許閣老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眯著眼盯著陸清則,估摸了會兒他話裡的虛實,眼前的青年氣度沉靜,卻是看不出什麽,他捋捋胡子,猶帶狐疑:“陛下既然無礙,那便讓老朽進去看看,我等在此等候多時,總要看看天顏,回去才安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