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官署的時候,陸清則還在心裡揣摩著,小崽子居然這麽坐得住,一整日都沒派人來催他進宮?
還是仍在生氣?
他漫不經心思索著,隨著人流往外走,眼前一暗,抬眸瞅了瞅,竟然遇到個老熟人。
程文昂是特地過來的,方才陸清則坐著車駕來時,他甚至找不到機會說話。
他盯著陸清則,一時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恨多幾分,還是羨慕多幾分了,五味雜陳。
他在學堂裡從來的都是拔尖的,直到遇到了陸清則,分明是一同進京趕考的,他卻似乎一直在仰望。
看著陸清則高中狀元,耿直上諫,又死裡逃生,隨即被臨終前的先帝托孤,點為太傅,這些年低調默默,隨著新帝去往江右暗中賑災,回來後不久代行大權,如今又高升吏部侍郎,手握重權,聲名再次席卷京城。
最初還在臨安府時,還能與他勉強一爭,到京城後,似乎就被丟下得越來越遠了,無論如何都追趕不及。
這種他將人視若一生之敵,一直以來都想著怎麽超越人家,實際人家與他完全不在一條道上的感覺,當真是……
程文昂心情愈發複雜,頭一次沒有再陰陽怪氣,嘴唇動了動:“陸大人,恭喜你。”
陸清則還記得上次為了拖延修繕皇陵,等江右的信報,把程文昂折騰了一通的事,對他懷有一絲淡淡的愧疚,態度和善:“多謝,聽聞程大人調任鴻臚寺左少卿,前途可期,我也要向你道賀。”
程文昂惆悵不已,苦笑一聲:“怎麽比得上你。”
陸清則並不算討厭程文昂,語氣平和地開解他:“程大人,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若是處處同他人比,否則豈不活得太累?不如多與自己比。”
話罷,視線余光裡就瞅到了長順的身影,他禮貌頷首:“先行告辭了,再會。”
程文昂眼睜睜看著陛下身前的紅人、旁人見了都要客氣三分的禦前大總管長順公公疾步走到陸清則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客氣地笑道:“陸大人現在可有時間進宮一趟?”
內心基本麻木了。
小皇帝這是準備與他和好了?
陸清則挑了下眉:“剛好我也有些事務要向陛下稟報,走吧。”
長順狐疑地回頭瞅瞅:“咱家好像又看見那個程文昂了,他是不是又來您面前作死了?”
“沒有,”陸清則擺擺手,“放心吧。”
就如陳小刀預言的,陸清則昨兒離開乾清宮時,還想著恐怕未來一段時間都不會再來的,結果隔天就被寧倦鏟回來了。
乾清宮的宮人和侍衛見到陸清則,頓時露出副如釋重負的得救神情。
陸大人終於又回來了!
陛下心情不好的時候,雖然不會隨意殺人,但那股沉甸甸的氣勢走哪兒哪兒沉默,誰也不敢喘氣,生怕呼吸重了點,少年天子的眸光就會移過來。
忒可怕!
只有陸大人來了,才能讓陛下笑一笑,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那些言官能不能少囉嗦幾句?
他們真的很需要陸大人常駐內廷!
往日裡陸清則來乾清宮,要麽在南書房裡和寧倦見面,要麽在暖閣裡,今日卻沒往這兩處去,也沒見到寧倦的身影。
長順帶著陸清則來到緊靠著寧倦寢殿的暖閣門前,笑道:“陸大人自個兒進去吧,咱家就不跟進去了。”
這是在做什麽,神神秘秘的。
陸清則狐疑地看了眼長順,也沒有多問,推門而入。
見到裡面的景象,陸清則不免怔了怔。
簷角的風鈴被風吹動,發出泠泠的輕響。
房間西南角的一隻黃釉瓷花瓶缺了隻耳朵,布滿了細密的紋路,顯然是被摔碎後重新粘起來的。
黃花梨木桌案上有個小蘭石圖硯屏。
房間內的景象與他腦中模糊的印象有了些微的重合。
中秋那夜,他與寧倦說過的話也在心底重新湧現:
“我的房間在西廂房,陽光很好。”
“外面的簷角掛著隻風鈴。”
“房間西南角有一只花瓶,被我不小心摔碎後……大伯幫我粘起來的。”
……
原來那日寧倦不是隨意問問。
他把他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記在了心裡,然後費心派人將那幅模糊的圖景,還原成了這個房間,即使因時代的不同,許多東西其實與他曾經所熟悉的相去甚遠,但乍一眼望去,也讓陸清則有些恍惚。
他的情緒向來平淡,鮮少能感受到什麽過於激烈的東西,此刻胸口卻仿佛流竄著某種暖流,一下下叩擊著淡漠的心口。
身後傳來輕悄悄的熟悉腳步聲,定在三步以外,就沒再接近了。
陸清則輕輕吸了口氣,扭過頭。
身後的少年天子沉默站立著,一身玄色常服,身高腿長,氣勢尊華,望過來的眼神卻直勾勾的,像只在討人歡心、還小心翼翼的小狗。
陸清則一下就笑了:“陛下這是不生氣了?”
寧倦原本還有些局促,聽到這一聲,不滿地擰起眉:“我何時生氣過了?”
陸清則心道,行行行,你沒生氣。
敢情昨日甩袖離開,把自個兒關屋裡不肯出來的不是你啊。
但是身處這間屋子裡,這話在喉間滾了滾,還是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