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元嬰之際,邢冥將自己定格於四十歲,他不屑母親留給自己的好容貌,亦小心翼翼地防備所有人。
比生出道心更早,魔先在他體內扎根。
兩年、十年、百年……性格謹慎,邢冥向來將隱私掩藏得極好,直到某次秘境任務結束,他與受傷的花容擦肩而過,嗅到了一抹淺淡的妖味。
彼時,白羽尚未入山,花容還是那個被眾人好奇包容的“小師弟”,天資雖差了些,卻無傷大雅,每天尾巴似的跟在柏長舒後頭,笑得單純又漂亮,像個只知道高興的傻子。
邢冥討厭傻子。
他了解衝和的性格,對方愛美且是個老好人,縱使真告發花容,衝和也未必會嚴懲花容、將花容逐出師門。
說不定還幫後者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叫對方更如魚得水。
況且,邢冥最愛欣賞花容在人群中戰戰兢兢、藏首藏尾的樣子。
這讓他感到熟悉,又感到惡心。
可漸漸地,狐妖微小的痛苦,已很難再讓邢冥滿足,恰逢白羽被衝和收做弟子,給了他變本加厲的機會。
境界的低微是修士的原罪,尤其在白羽這個後來者的襯托下,花容的笨拙,很快就變得難以忽視。
故意在輪到自己當值的早課上誇讚白羽,放大對方的優勢——沉默寡言者的欣賞,總是會更有分量;
再給花容個剛好差一點能贏的對手,使其在切磋中,次次不著痕跡地落敗。
兩相對比,久而久之,弟子間的非議越來越盛,長老們也潛移默化地、放棄讓花容演練,保全對方的顏面。
殊不知,自詡善意的特殊對待,往往會召來更多不滿,讓花容變成公認的廢物、被排擠至邊緣的透明人。
偏生邢冥沒能如願以償地汲取到更多“養分”:
無論境遇如何,花容都毫無頹廢墮落的跡象,即使被嘲笑,仍按部就班,日日練習不擅長的劍招;
離山遊歷和做任務常常被當累贅,便孤身一人,哪怕總是受傷,也不願讓自己的“霉運”影響同門。
陽光下,狐妖的瞳仁黑白分明,乾淨到任何心魔皆無法寄宿其中。
唯有在望向柏長舒時,才會略略暗淡失色。
是故,某次外出除妖、暗中接到所謂同族的聯絡後,邢冥忽然冒出一個絕妙的念頭,並興致勃勃地著手實施。
他其實很清楚,與白羽這般千年難遇的天之驕子相比,任何人都會顯得倒霉,只是花容修為低且身份高,才會格外乍眼,令某些弟子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受傷丟臉的理由,歸結到對方頭上。
所以,此次亦不例外。
護山大陣受損、妖氣沾染、花容又拖著條火紅的大尾巴回來……種種條件疊加,眾人潛意識裡、近乎習慣地給前者定了罪。
對方慌忙遮掩尾巴的模樣,讓邢冥久違地笑出聲,嘗到愉悅的滋味。
然而,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最得意最信賴的弟子,居然會在明知花容是妖的情況下,跪下來求他。
求他救一隻狐狸。
短暫的饜足如潮水般消退,刹那間,邢冥被無盡的憤怒吞噬。
好似魂魄被抽出懸於半空,他高高在上,冷靜地看著自己遲疑寬慰、看著自己交出令牌、看著楚風滿腔歡喜地去救人、再被花容感激卻堅定地拒絕。
陰森潮濕的地牢中,落魄的狐妖仍光彩熠熠,笑盈盈,溫柔得比天邊的月亮更惑人。
守株待兔的邢冥雙目血紅。
他本想在青年自認逃出生天的一刻抓住對方,再次讓對方跌回絕望,卑微地蜷伏於自己腳邊討饒。
可實際上,真正被羞辱的僅有他。
呼啦——
壓抑多年的心魔陡然高漲,一舉衝破早已千瘡百孔的禁製,化作漆黑邪祟,悄然無聲鑽進楚風丹田,替他狠狠扯斷那條美麗蓬松的尾巴。
血肉橫飛,失望恐懼到極點的狐妖發了瘋。
邢冥終於見到對方和自己一般猙獰的醜態。
特別是在柏長舒被他趕鴨子上架、親手用若水刺穿花容胸膛的一瞬,邢冥清晰聽見利刃與骨節摩擦的聲響。
尖銳,刺耳。
如明珠破碎。
瀕死之人,大抵總會在識海閃過許許多多的畫面,思及此,邢冥盯著紫宵峰外被結界隔絕的風雪,毫無後悔,痛快依然,以至於呼吸都變得順暢。
逝者已逝,再假惺惺的討公道有什麽用。
人類總是如此虛偽。
但,預想中的審判並未到來,伴隨著周遭隱隱的抽氣聲,衣擺及地,有誰正一步步朝他走近。
老實說,妖修人修魔修,誰輸誰贏,邢冥皆無所謂,反正像自己這樣不屬於任何一方的怪物,本就沒有立場可言。
艱難地扭過頭,他想叫衝和省去那些無用的長篇大論,卻在下一秒,錯愕地愣在原地。
色若桃花,雪膚紅唇。
一襲白衣的青年垂眸停步,任由血汙弄髒他的鞋底。
“機緣巧合下的借屍還魂,”肆意放縱妖氣外泄,神態無辜地,宋岫勾唇,“邢長老還滿意嗎?”
邢冥嗬嗬地喘了口粗氣。
他想說些什麽,偏狠狠咳出血來,嗆得人呼吸奄奄,僅能死死地瞪著對方看。
瞠目結舌。
恍若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暫停鍵,獨獨霍野鎮定非常,甚至有閑心從袖子裡翻出幾塊暖手的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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