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佛子欲20(完結篇)
山上确實靜谧,只不過藏經閣的閣樓裏仍舊點着一根蠟燭。燭光微弱,已經快要燒滅,燭芯更是短小,馬上就要完完全全浸泡在蠟油裏頭。紅色的蠟油就像人永遠填不滿的欲念,雜念,雖然在眼中只是這麽小小一窪,可若是放在心裏便能掀起永無止境的驚濤駭浪。
噗,輕輕一聲,這一整根蠟燭完全走完了它的路,在無人在意的角落熄滅。就如同窗外的樹葉,或是那不被人注意到的螢火蟲,但這片漆黑中的那雙眼睛野心勃勃,已經被怒火和妒火燒得失去理智。
“阿彌陀佛。”清遠方才還在快速翻閱,這會兒輕輕地放下古籍,長嘆一聲。
嘆氣後他充滿了滿足,這些年他被清游的事困擾,總是不能放下。他害怕清游真的成為了那個金佛,若是當着自己的面圓寂,披上了那光芒萬丈的金身,吐出了流傳千世的舍利子,恐怕自己也會被氣到原地坐化。
人無完人,這也是他這些年才悟出來的道理。好比自己的嫉妒之心,好比清游的聰慧之心。清游他就是太聰慧,才開了情竅,若是不懂情趣便不會沾染紅塵,可見這人還是笨一些更好。
如今他放松了,心頭的大石正在緩慢地落下,世間萬物都給了他一個真正的答案。萬一不能成佛又能怎麽樣呢?古籍中曾經記載有一高深法術,名為“離魂詭術”,這說不定就是他以後的道。
只不過這離魂詭術要去哪裏找,他并不着急,說不定那本古籍就藏在藏經閣的哪本書裏,只需要他慢慢尋找,總能找到。若是找不到,他還可以派人去各處尋找,不當天上佛,便成人間皇。
至于那過于聰慧的好徒兒……清遠走到窗棂前頭,借着月色看向那禪房的方向。雖然他看不到什麽,但是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已經說明了一切,今夜就成全了你們,讓你們破戒去吧。但本應是佛子的人堕落為人要受多少懲罰,一切都等着揭曉那日吧,只要我長長久久地活在世上,總能瞧見你們一世又一世的分離!
風兒順着他的目光吹向禪房的那頭,吹過了緊閉的門縫,最後又吹到了一地春光的臘梅樹下。
第二日,金佛寺裏的雄雞好似格外鬧騰,一過了五更就開始高聲啼鳴,仿佛一個個都成了披着金色羽毛的鳳凰,要唱萬鳥之皇。鐘言被這聲音吵得十分無奈,但是又沒力氣起床,全身都縮在被子裏頭,時不時地動一動或者不高興地哼哼兩聲。
清游就在旁邊陪着他,懷抱當中的小鬼昨晚鬧得倒是狠,到了今早才知道害羞。“好了,好了,我給你賠個不是,你別總是藏在裏頭,當心憋着。”
“我不出去。”鐘言的滿頭銀絲格外閃亮,特別是窗外的日光照射進來之後好似鍍了一層水銀。
“你總不能一輩子都不出來,這樣害羞做什麽?”清游揉着他的手腕,“昨夜是我的錯……往後必定不會那樣了。”
“哼,早就知道你是臭和尚,不是什麽好人。”鐘言這才露出兩只眼睛,紅色的眼珠子比哭過還招人疼愛,“滿口仁義道德的是你,把我弄出鬼形的人也是你,我今天還怎麽見人啊……”
清游捧着他的臉蛋親了親,确實是自己大意,沒想到言兒到了最後還會丢了人形:“好,我知錯,今日就罰我認錯千遍萬遍,寫成一冊,往後就放在床頭任你随意翻看。”
“認錯有什麽好看的,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個字……只是你這回錯了,下回可不準了啊。再有,以後不可再說我、冷我,要哄我、疼我,還有,不能再逼着我讀書寫字,我這手就不是拿筆的手,寫一寫鬼畫符就算了,才不要寫什麽大文章。”鐘言這才鑽出被窩,可是一出來就覺得腰酸腿軟,很是難受,“原來這就是圓房啊,以後我可懂了。”
清游原本還想再說什麽,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像做錯了大事一樣抿住嘴唇。
“你別這幅樣子,我再也不相信你的什麽‘忍一忍’和‘很快的’,我忍不了,你也總是慢慢的,很磨人。”鐘言噘嘴瞪他,卻不知道自己這幅樣子當真一點兇狠之氣都沒有,“只是這和那日的幻象不太一樣,看來那日的淫.蟲只知道男女之事,并不懂男男之事。”
“好了,言兒不必說得這樣詳細。”清游雖然身體力行地做了那事,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他還是經不住,“你若是害怕了,往後我們就不再圓房,只是心裏有彼此就好。”
“那可不行!”鐘言強忍難受馬上坐起,一拳捶在他的胸口,“我只是……我只是還沒适應,并不是不要再做。既然你我已經是夫妻了,那往後必定不會再分開,這事必定要日日做、夜夜做,才顯得你我和旁人不一樣,是親密無間。”
“日日做、夜夜做?”清游忍不住笑出來,一手摟住言兒的細腰,“你當你是小兔子?”
“我才不是,再說了……小兔子一月兩月就能下一窩,我又不行。但是這事……”鐘言也不知道旁的男男之事是如何來做,他也找不到別人去問,全部都是自己猜測,“想來成親後的男子和女子也是每日洞房花燭的,彼此守護,依賴愛慕,永結同心。我不管,往後我們也要,執手……執手……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清游抓住他的鬼爪,別人看一眼都要害怕的爪子在他眼中并無威脅,“我和言兒必定如此。”
“你可不許騙我,騙了我的話,我就把你們金佛寺的和尚都殺了。”鐘言狠狠地說,又是威脅他又是撓着他。而清游卻不相信,現在他的言兒必定做不出胡亂殺人的事,他甚至有了慈心。
他一旦有了佛心慈心就不會在響魂大鐘裏灰飛煙滅,就算被人放到那下面去也可以有生還之機。清游不得不早做打算,因為他……他必定要圓寂的,這一世他不可能陪伴言兒到老。
若是等自己走了,師父一定不會放過言兒,他要給言兒鋪好一切後路,讓他安安全全地下山去。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能耐,能夠滴水不漏地安排好一切。
兩個人又在禪房裏躺了一會兒才起,清游難得的沒有去早課,反而去後廚幫忙,打算給寺裏新來的小和尚們做一點可口的點心。那些孩子都是遍地收來的孤兒,或者家裏沒有了活路,由父母送上山的,有些人當十幾年和尚便會還俗,去山下過他們自己的日子,和女子生兒育女。
寺裏也從不阻攔弟子還俗,能夠還俗的人只有一個緣由,那就是他本身就不是和尚命,只不過幼年時陰錯陽差或走投無路才有了佛緣,長大後便會走回他原本的路。也有一些是真正有佛緣的,不會下山,會生生世世地留在佛寺裏,皈依我佛。
只是手裏的棗泥餅還沒做好,門口的腳步聲急忙忙沖到眼前,鐘言慌不擇路地拉住他的手,直往外跑。清游從沒見過他這樣慌不擇路,連忙問:“言兒你怕什麽?你慢慢說,有什麽事我去處理。是不是馬仙來了?”
“不是,不是馬仙!”鐘言只顧得跑,馬仙早就不來找他麻煩了,因為大概在那些馬仙的心裏自己已經死掉了吧。他們的仙家将自己傷得體無完膚,每個傷口都足以致命,若不是大和尚醫術高明外加寒潭陰氣濃重,自己早就變成了一灘膿水。
但是今日的大事比馬仙還要可怕,他的伴伴居然要跟別的人走了!
伴伴的院子不近,兩個人氣喘籲籲到了門前,一眼看到裏面有兩個人。一個是伴伴,一個就是當年給伴伴送雪絨糕的男子,如今兩個人已經收拾好了包袱,眼瞧着就要下山了!這怎麽能夠,鐘言立馬跑到他們面前,伸開雙臂攔住他們:“不許走!誰同意帶伴伴走了!你到底有何居心!”
“是你啊,我原本正要帶着伴伴去和你告別呢。”那男子先是行禮,随後看向鐘言身後的清游,“是佛子說的,讓我帶伴伴下山去,帶他去游山玩水,看盡人間風景。”
“什麽?”鐘言回頭看了看清游,這話居然是大和尚說的?他不相信,于是回過頭再問:“你到底是什麽人?我怎麽從不知道?”
伴伴在寺裏住了許久,雖然恢複了一些神智可仍舊慢慢的,走到鐘言面前拉住他:“你別,別氣惱,周公子他是好人,你也是好人,你們都是好人。”
“我自然是好人。”鐘言生怕他再受委屈,“可他就不一定了!”
“他是啊。”伴伴摸了摸鐘言的耳朵,滿臉笑意,“你別難過,我走之後會寫信,周公子會寫信。我要去看山水啦。”
“我不要!我不要你走!”鐘言并不相信什麽周公子,但眼瞧着攔不住了,索性沖到清游面前質問,“到底怎麽回事,你為何要相信一個外人?”
清游看了看眼前,先把言兒拉到了遠處。他心裏也充滿無奈,嘆息後開口:“周家公子确實不錯,這些年他每兩三日就上山一回,為伴伴帶些吃食和衣物,還給了寺廟不少銀子,為他尋覓郎中。”
“可這和他是不是好人有何關系?伴伴留在金佛寺裏好好的,為何要走?”鐘言始終不能明白,這些話他一個字都不要再聽。
“因為……”清游不得不告訴他,“因為伴伴他已經病入膏肓,無人能醫治了。”
鐘言往後倒退兩步。
“他當人燈那些年傷得太重,連我也無能為力。我給他把過脈象,最多不過五六年……”清游看向周公子,他當然能懂那樣的眼神代表什麽,想來自己看向言兒時也是那種神情,“周公子也知道了,山下的郎中也是沒有法子,說最多不過三四年。”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鐘言鬧起脾氣來,他不願意接受離別,他就想自己想要的這些人永遠在身邊環繞,由自己護着,“我可以……讀醫書,讀好多好多醫書,把藏經閣都翻遍。将來不管有什麽病人我都能治,把脈就能摸出他們的不适,給他們抓藥。我……”
“已經沒救了。”清游抓住他的腕口,連自己都救不了的人,天下沒有任何人能夠起死回生,“讓伴伴走吧,他從小就在山上當一盞燈,被困住,被傷害,好不容易養好了,有了心疼他的人。最後這些年他留在寺裏還是什麽都做不了,不如去看看他沒見過的風景,最後找一個他喜歡的地方落腳,閉眼,咽氣。言兒,你要知道,這世上并非只有相逢,還有離別。”
鐘言哭着撲進他的懷抱,一個勁兒搖頭:“我不要他走,我不要伴伴離開。”
“言兒,你相信我麽?”清游緊緊地抱住他。
鐘言只剩下哽咽,哪裏說得出話來。
“這人世間種種因果都逃不開輪回,天下人只要活着都逃不開。你選擇的路并非是伴伴最好的路,他開開心心活過最後的日子才是真的。往後他會輪回,這一世因為和你遇見了所以和你有緣分,說不準下一世就又和你碰上了呢。讓他高高興興地走吧,有相逢便有離別,但是你別忘記了,這世上還有一個事,叫作重逢。”
“重逢……”鐘言淚水漣漣,“真的嗎?”
“你相信我便是相信了重逢,往後必定能遇見。”清游看向遠處,仿佛看到了無數種的可能性,人生的所有分岔路都在面前展開了,每個人都會順其自然地走下去。離別和重逢便是自己教給言兒最後的東西了,希望他以後能了悟。
告別了鐘言和佛子,周公子帶着伴伴下了山,天氣正好,不冷不熱,一片白雲剛好飄至他們的頭頂。他看向這個沒有了名字的伴伴,心裏只剩下一片酸痛柔軟:“你放心,若是你害怕了,想回來,我便送你回來。以後你我在外可以兄弟之名相互稱呼,我是你的兄長,你是我的弟弟,好不好?”
“好。”伴伴回過頭,看了看自己住了許久的金佛寺,但是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去哪裏,只知道要去一個很好看的地方,“兄長……可是,你和我不是同一對父母所生,別人會相信嗎?”
“非同一父母,也可以做兄弟。”周公子拿出傘來,替他擋着日頭。
“那……如果我再被人抓走做了人燈,怎麽辦……”伴伴小心翼翼地問,“周哥哥,我還會被人抓走嗎?”
“不會。”周公子斷然回答,“若再有人将你弄成人燈,兄長拼了這條性命也會找你回來,絕不會讓你孤單一人徘徊。走吧,就由兄長帶你看遍人間美景。”
山間小路通往山下,被周公子和伴伴走了過去,腳印被風輕輕吹散,一直吹到他們的背影完全不見。不知又過去多少年,石頭臺階都被人踩出了印子,一個身穿青衫的人正巧路過,看着那石階好一會兒。
“果然是金佛寺啊,香客把石階都踩成印子了……”他自言自語,如竹子一般挺立,往前走了十幾步之後又停了下來,問路邊賣貨的婦人,“麻煩問問您,聽說這附近出了一口很靈驗的山泉水,只要喝上一口便能永久不渴,可否是真的?”
“诶呀,不知道,不知道。”那婦人擺擺手。
不知道,又是不知道。青衫公子很是遺憾,自己已經找了許久,居然都尋不到,可是明明聽人說過這附近有啊,還是山上佛子找到的泉眼呢。他不死心,便一直不肯走,反正已經在這邊逗留好幾日了,不差最後幾天。只是讓他疑惑的是,金佛寺中那口大鐘今日居然不響了。
聽百姓所說,那口大鐘已經響了許多年,誰也不知它為何一直響着。
唉,果然啊,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青衫公子仍舊徘徊在山腳下,直到天開始變黑。走着走着,他忽然看到了一個人……不是,是一個鬼。
是人是鬼他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為自己也是鬼。只是這佛門重地為何會有鬼?于是他連忙過去,抓住那漂亮小鬼的手腕:“你怎麽在這裏啊,會被和尚收走的!”
鐘言呆呆地看着他,認不出這人是否見過,只覺得肋下一陣生疼。
“你叫什麽啊?”青衫公子再問,“我叫陳竹白,是竹怨之鬼,你呢?”
鐘言又搖搖頭,他不記得自己怎麽來的,更不記得為何要在四周徘徊。
“唉,怪可憐的。”陳竹白見他十分可愛,穿着又異常考究,一看就知道即便是鬼也養尊處優,頭上還戴着一朵臘梅,“你一個人如何能成,若是不嫌棄,就先跟我回去吧。咱們先離開這裏,不要留在和尚的地方。”
“嗯。”鐘言點了點頭,揉了揉肋下,總覺得自己忘記了很多事,但又不記得忘了什麽。他手上戴着娘親給的手串,再一次回頭看向山頂,只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卻聽不清。他再摸一摸袖子,裏面塞得滿滿當當,全部都是法器。
“走吧。”陳竹白催促他。
“嗯。”鐘言摸了摸頭上的臘梅,再次回頭仰望,不知為何流下了一滴清淚。
阿彌陀佛,自己為何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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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番外都寫完了,小餓鬼的故事也畫上了一個句號。很開心大家陪着我創作的這段日子,這是我第一次寫無限恐怖,非常生疏,也很感謝每一位提出意見的朋友,我會慢慢去調整節奏,順便求一個評分,鞠躬感謝。
下一本恐怖無限我想寫無cp,寫女孩兒作為大女主的故事,文名叫《我只想在末世活下去》,開了一個文案,在專欄最下端,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收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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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伴就是小泠,也就是廿廿,這也是一對三世情緣)
鐘言:和大家說再見啦!我會當一個好鬼的,再也不用餓肚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