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陳玉清敢啊。
“那現在已經瞞不住了……”
謝印雪弓著脊背,佝僂的模樣瞧著比滿頭銀發的老管家還要蒼老,聲音輕而低的祈求道:“你們就告訴我吧?好不好?”
沈秋簡實在不忍心,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卻被老管家攔下:“我來說吧。”
他道:“印雪,你得玉清親傳,應當知道奇門之中,有無數續命之法,但生死有命,不能為人力而輕易更改,世上任何一種續命的辦法,都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就像殺人償命,你要拿到自己本不該有的壽元續命,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
——以命換命,便是其中最簡單快捷的辦法。
法力高深的修士,可強行奪取他人壽命為自己續命,然而這樣做有損陰德,硬搶來的壽數少之則幾日光陰,多則也不過幾月,很少能以年為單位。
不過世間萬物都有其相應的價值,壽命也是如此。
有人能靠硬搶掠得,亦有人能開出高價,叫那人自願賣出,或是自願贈與。
“那年你病重,無藥可醫,我們便買了幾個孩子送到明月崖去,想為你續命。”老管家把那件披風輕輕搭到謝印雪身上,沒有碰到他,“買的時候和他們父母都談好了,可送過去後,陳玉清卻不同意。”
“談好了?”謝印雪哈哈大笑,隻覺得荒誕至極,“他們的父母又不是他們,怎可替他們做決定?”
老管家聲音平靜:“是,你父親他們也早知道陳玉清會拒絕。”
他們把那幾個孩子送到明月崖,送到陳玉清面前,不過是為了逼陳玉清去死。
因為陳玉清,最開始是想放謝印雪走的。
那幾個孩子是由管家沈將財親自帶到明月崖去的,所以他至今都還記得,那日謝印雪的父親沈懷慎,陳玉清的哥哥沈懷恩、姐姐沈懷媚跪在陳玉清面前時,陳玉清是如何震怒。
他捶著胸膛,眼睛赤紅,恨得幾欲嘔血:“我陳玉清一生行善積德,救人無數,自詡問心無愧!如今你們竟要我殺了這幾個孩子,去為印雪續命?你們怎麽敢!怎麽敢開口的啊!”
沈懷慎垂著眼睛沒應聲。
沈懷恩則說:“他們都是自願的,你不做,印雪就要死了。”
“那就讓他去死啊!”
陳玉清眼眶中的淚終於落下,他背對沈懷恩幾人,趔趄著後退,扶住桌面慟哭道:“我還能活……我能活幾十年啊……我們放他走不好嗎?”
“當初收下謝印雪,是你親手算的卦。是你說,他天賦無雙,非有踔絕之能,不相逾越。你這些都忘了嗎?”沈懷媚問他,“他才十二歲,從未離開過明月崖,世間之大,萬千山水,你舍得讓他一眼都沒看過就走嗎?”
陳玉清搖頭,固執不已:“他會看到的,在明月崖他永遠不可能看到,他走了,才能看到。以前說的話,你都當我反悔了,通通忘了罷!”
看到這裡,沈懷慎終於出聲:“去問問他的意思吧。”
陳玉清朝沈懷慎望去。
沈懷慎繼續說:“你應當還記得,當初送他來明月崖之前,我也問過他,問他願不願意來,他說‘願意’。”
“他不願意!我看得出來,他是怕你難過和生氣,他才說‘願意’的。”陳玉清啞聲道,“上山時,他都舍不得松開你的手。他怎麽會願意?”
沈懷慎閉上雙目:“是啊。你看得出他在說謊,所以你問他,他不會對你說謊的。”
陳玉清聞言神情怔忡地坐下,他雖沒直接拒絕,可眾人都明白,他答應了——他會去問謝印雪的。
本來陳玉清還想將問詢的日子往後拖延些,但老天卻不肯等他,謝印雪病得越發重了。
結果大病之後的兩日,謝印雪卻忽地好了,能夠自己下床走動。
那一天明月崖後山的梨花還全開了,遠遠望去白得像片雪,仿佛是個吉兆。
唯有陳玉清明白,那是他這徒弟的回光返照之日。
他在屋內,從窗戶看到少年將一朵已經注定該歸於塵泥死去的梨花送回枝頭,聽著他說:“再多開幾天吧,別像我一樣。”
那一刹,陳玉清準備了好幾日的話,就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所以最終他隻問了少年一句:“阿雪,你還想再看一場真正的雪嗎?”
少年回他:“想的。”
謝印雪沒有說謊,陳玉清看得出,他說的就是實話——他僅僅是單純的想看一場雪。
只不過少年已經快死了,他要看那一場雪,就得能夠活到冬天才行。
當晚回屋之後,陳玉清靠著門板熱淚縱橫:自己終於成了和沈懷慎一樣卑劣的人。沈懷慎知道謝印雪在說謊,他卻執意當作真話聽信了,而自己知道謝印雪沒說謊,卻執意要當另一個意思來相信,曲解少年的本意。
他唯一能彌補的,就是讓所有知情人瞞下這段記憶,好讓謝印雪活得不那麽痛苦。
“你畫上這個女人,我把她買來時她不姓蘇,也不叫尋蘭,但我記得她的臉,那些孩子的臉我全都記得。”老管家沈將財把畫像疊好,放進小爐裡燒毀,“他們都沒為你而死,不過我們仍按照約定把錢都給了他們父母,之後他們再如何,我們就沒管過了,那也不是我們應當管的事。”
末了,他再問謝印雪:“該說的都說完了,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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