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不花注意到時,步九照也微動身形。
男人邁腿闊步走下台階,走進不再煦暖燦爛,如今已是薄冷灰沉的天光之中,隨即抬手接住翩躚飄落的第一片輕雪。
——真的下雪了。
訝異間,柳不花聽見男人開口,疲鈍怠倦地說:“我好恨啊……”
男人長睫半垂,凝著掌心的雪,唇角仍噙著笑,但嗓音裡確有咬牙切齒的恨意。
“小乾媽,你恨誰啊?”
柳不花被嚇了一跳,感覺步九照這話是對著掌心雪說的,下意識便問了,問完才發覺自己又能出聲了。
而那道煢煢孑立在雪中的身影則回答他:“恨我。”
雪下得更大了。
傍晚,沈秋戟放學回明月崖後,一進後院就瞧見祠堂前的雪地裡矗著道人影。
那人玄衣肩頭,墨發尾梢皆染滿了雪色。
沈秋戟橫他一眼,見他沒進祠堂就沒管,去了柳不花屋裡蹭暖氣寫作業,寫到一半天就快黑了。
他走到門那邊準備開燈,路過窗邊時,看見幽濃的暗色裡,男人懷中居然有片小小的金色熒光在亮。
沈秋戟去問柳不花:“你給他送燈了?”
“沒啊。”柳不花瞧了瞧說,“那是乾爹送他的氚燈。”
沈秋戟攥拳,怒道:“他在臭顯擺什麽?!”
講完還瞪著空中紛紛揚揚的漫天細雪問:“怎麽不下冰雹砸死他啊?”
柳不花理智分析,拿祠堂今天報廢的門當參考例子,思索幾秒後說:“下刀子也砸不死吧?”
沈秋戟卻如同得到了提示:“我這就去施法求刀雨。”
柳不花勸他實事求是,別不自量力:“唉……阿戟,你這天資求個雨都難,更別說是刀雨了,你聽話,還是先去把作業寫完吧。”
“你等著瞧!”
沈秋戟撂下狠話,衝進書房翻尋能使天降刀雨的奇門秘法。
人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是有可能爆發出無窮潛力的,所以柳不花不清楚沈秋戟到底能不能施法成功,更不清楚步九照從鎖長生出來後的身體素質究竟如何,萬一他扛得住木門扛不住刀雨呢?
乾爹可是叮囑了他要照顧好小乾媽的啊。
因此柳不花急忙暗度陳倉悄摸摸地去給步九照通風報信,要他提早做好防備。
結果步九照依舊置若罔聞。
他就守在祠堂外,不知寒暑,不知晦朔。
飄搖的風雪裡,他那雙宛如冰魄凝成的極淡蒼瞳,在懷中熒燈的映照下,亦有爍光飄搖。
它和風雪一起飄啊飄的,劃過面龐,墜落進雪地裡。
柳不花這才發現,原來他們清晨打開祠堂大門時所看見的,那宛如水波漣漪,一圈圈泛起瀾痕蕩漾在男人眼中的,從來就是不是什麽燭光。
“小乾媽……”
柳不花怔詫地問:“你是……哭了嗎?”
“……我有什麽錯?”
男人喉結滾動,不答隻問。
他嗓音乾澀低啞,是一種在痛苦和折磨中才能發出的腔調。
柳不花剛想告訴他誰都會哭,哭一下當然不會有錯,沈秋戟卻在這時也到了後院裡,柳不花以為他當真找到了能使天降刀雨的奇門秘法,趕緊去攔沈秋戟。
誰知沈秋戟只是來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他哭了?我來瞧瞧。”
而步九照壓根沒理他們倆,他雙手合攏,將謝印雪留給他的那枚小小氚燈攥緊在掌中,貼近心口慘笑:“我最初……”
“真的只是想……”
——想追尋一抹溫暖的天光而已。
長雪洲那麽冷,終年風厲霜飛,天凝地閉,每年只有夏至一日能夠見到煦陽。
無人為他擋朔風,無人為他遮寒雪。
他便求著、盼著、巴望著去碰一碰那道明暖熾烈的天光,尋它來為自己禦寒,到底有什麽錯?
他在長雪洲想了一萬年,在鎮鎖千秋圖裡想三千年,在明月崖中想到夜窮日盡,也都想不出他有究竟什麽錯。
“我有什麽錯——!”
步九照仰起頭,嘶聲力竭質問天地。
他的身體也在那一瞬發生變化,先是瞳仁驟縮如針,繼而眼白充血漲紅,他俯身跪地,弓下脊骨,身上的玄衣頃刻爆裂破碎,眨眼間,院中便沒了那道形隻影單的孤寞人影,只剩身龐如小山,蝟毛如黑雲的凶獸窮奇。
凶獸前爪撕踏著地面,上半身屈傾下壓,仿若下一刻就要躍起飛往天際。
“他不是蛇精啊?”看著這令人驚駭的一幕,沈秋戟睜大眼睛。
柳不花去捂他的嘴:“你少說兩句吧,咱倆都在他食譜上呢,他廚藝又好,等會把我們都烹了。”
似是被柳不花說中了般,凶獸大張血口,尖牙猙獰,朝天地暴喝狂嘯。
叫聲卻淒厲哀絕,伶仃堪憐回蕩在廣袤無際的茫茫穹宇之下。
刹那間火光衝霄,一道猩紅的炙燃熱浪以凶獸為圓心攜摧枯拉朽之勁,瀑落九天之勢,猶如業火焚盡世間萬物般擴散開來。
柳不花和沈秋戟本能地閉上眼睛,被火浪燎過時卻隻覺得周身一暖,再睜眼時,就發現明月崖從天至地,再無一片雪影蹤跡。
而那凶獸沒有飛向天際。
柳不花愣怔地看著凶獸追星趕月般衝入祠堂,朝牆上掛畫奔去。
待回過神來,他也眼淚狂湧:“小乾媽!你害我下輩子不能做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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