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彼安用力將那香氛吸入脾肺,頓覺神清氣爽,他開懷笑道:“我給這裡取名蘭園,這一園蘭花,我種了十多年呢。”
范無懾看著這片美景,卻像被滾釘板碾過一般,尖刺直入五髒。眼睛因莫名的灼痛而變得虛糊,時間與空間在這一刻紛紛倒錯,素雅的庭院與描龍畫鳳、亭台水榭的皇宮花園漸漸交疊,從一樣的藍天開始契合,然後是太陽,然後是雲,然後是花,最後,是站在一片花海前衝他溫柔微笑的少年。
“無懾,孔夫子說,蘭花有君子之德,王者之香,師兄最喜歡蘭花了,你喜歡蘭花嗎?”
“小九,孔夫子說,蘭花有君子之德,王者之香,大哥最喜歡蘭花了,你喜歡蘭花嗎?”
萬箭穿心。
范無懾踉蹌著後退了一步,雙目一片赤紅。
解彼安發現了范無懾的異狀,緊張地問:“無懾你怎麽了,不舒服嗎?是不是中暑了?”他上前就要扶住范無懾。
范無懾狠狠打開解彼安的手:“不要碰我!”
解彼安僵住了,臉上的擔憂還來不及變換,濃濃的失落已經爬上紋理,顯得有些滑稽,他喟歎一聲,輕輕地說:“無懾,你我相識不過一日,甚至不曾有過齟齬,不知道你為什麽好像……有些排斥師兄。”
范無懾看著解彼安低垂的眉眼,眼神像要把人囫圇吞了。
解彼安還在自顧自地說:“你我師兄弟一場,是緣分,師兄希望與你和睦相處,一起問道修仙,侍奉師尊。我知道你身世淒苦,孤獨無依,可能很難相信別人,但我會把你當親弟弟的。”他說著,抬起頭,目光真誠地看向范無懾。
范無懾卻背過了身去,半晌,才低聲說:“我只是不喜歡與人碰觸。”
我只是不能讓你碰我。我希望你不要對我好,不要對我笑,不要碰我,因為我無時無刻,無時無刻,不想把你據為己有。
如果你知道我想對你做怎樣無恥下流的事,你會如何呢?
我不能重蹈覆轍。
解彼安探頭想偷看范無懾的表情,卻看不到,他猶豫道:“那,你認我這個師兄嗎?”
“……認。”
解彼安立刻就釋懷了,他心胸寬廣,從不拘泥小事:“只要你認我這個師兄就行。是師兄做事欠考慮,咱們昨天才認識,不可能馬上熟稔起來,以後師兄有讓你為難的地方,直說無妨。”
范無懾調整好情緒,才轉過身來,表情已經淡漠如一:“蘭花很好看。”
“是啊,我花了好多心思呢。不過我也不止種了蘭花,這裡都是些喜陽的植物,九幽沒有太陽,在天師宮我還種了許多喜陰的,回頭帶你去看我在天師宮的花園。”
“好。”
“啊,你看。”解彼安指著一叢粉白色的、開得極為繁茂美麗的蘭花,興奮地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蘭大哥送我的那株蓮瓣蘭母株,這個品種叫做蕩山荷,名字美,花更美。”
范無懾斜眼瞪著那株蘭花。
“對了,你都想不到,我跟薄燭說起它的時候,薄燭是什麽反應。”解彼安學著薄燭的模樣,一驚一乍地說,“‘啊!什麽母豬能活百年,豈不成了精?!’哈哈哈哈哈——”
“……”
“薄燭這個傻小子,總說些傻話,可愛得很。”解彼安伸出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憐愛地撫了撫那株蕩山荷,指尖之溫柔,簡直觸之即化,“他哪裡知道,這隻蕩山荷的百年母株,在黑市上價值千金。就算銜月閣有上千個品種的蘭花,這隻也是很珍貴的,蘭大哥與我都是愛花之人,他能如此割愛,我……”
“他不過是為了討好師尊。”范無懾惡聲惡氣地說,“若你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他會搭理你?”
一口一個薄燭,一口一個蘭大哥,范無懾感覺頭皮都在冒火。
一百多年前,什麽狗屁銜月閣還不知道在哪裡,否則就是把他們家所有蘭花都搬空,他也不會讓這個人滿嘴念別的男人的好。
解彼安不在意地笑笑:“這個你不說我也明白,但你師兄也自詡風流,與蘭大哥君子之交,彼此相惜,蘭大哥也並非需要攀高結貴的人,他敬仰師尊,和樂意與我結交,並不衝突嘛。”
范無懾氣得想把那株破花連根掘了。
宅院裡住著一對劉姓夫婦,平日看家護院,侍弄花草,他們知道鍾馗和解彼安的真實身份,對范無懾的到來,絕不多嘴問一句,十分懂規矩。
解彼安把今天采購的東西都裝進乾坤袋,準備帶回冥府。趁著天光尚好,他換了一身下地的衣服,戴上草帽,去院子裡培培土、除除草、澆澆水,看起來怡然自得,很享受這樣的時光。
范無懾坐在一旁陰涼處,癡癡地看著。
他見過宗子珩像現在這般精心打理自己的蘭園,又親眼看著那片蘭園百花凋敝、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解彼安是一切都尚在美好時的宗子珩。
只是,一樣的十九歲,宗子珩的十九歲,一切劇變擎始於那一年,解彼安的十九歲,他們跨過兩世重逢。
如果命有定數,道有定法,那他不信命也不信道,他從無間地獄裡爬回人間,絕不是為了讓前世的一切重演。
晚上,吃過飯,解彼安將乾坤袋交給范無懾,叮囑道:“無懾,我送你過陰陽碑,讓薄燭來接你回天師宮,記得把吃的放到冰窖,要不就不新鮮了,師兄明天早上給你包餛飩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