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程班主走了好運,外鄉一位老太爺年歲大了喜歡熱鬧,連包了三天台子,讓他們在家裡唱上幾日,熱鬧一下。
那老太爺八十多歲,雞皮鶴發,走路顫巍巍的,身邊卻是倆二十來歲模樣嬌俏的大姑娘在小心攙扶。老太爺走到太師椅上就已經喘了一回,坐下歇了一會兒才張開沒牙的嘴,用尖細的聲音道:“行了,開始演罷。”
程班主混了多年,是個人精,一眼就瞧出這是一位告老還鄉的公公。
這種人從宮裡出來的時候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寶貝,趁亂折返家中,藏起來做個富家翁,性子也多少古怪些,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程班主牟足了勁兒地討好那位老太爺,大約是伺候了別人一輩子,現如今也喜歡被人捧著奉承,老太爺一高興,賞了十幾塊銀元。
程班主更是拿出十八般武藝,讓手下的徒子徒孫們熱熱鬧鬧地演了一場,一切都很順利,但偏偏意外就出在領賞的時候。
戲班眾人排隊領賞,身上戲服未卸,臉上油彩還在,一個個上前去跟那位老太爺說兩句吉祥話,討個賞賜。
老太爺揮手讓身邊伺候的一個大姑娘去房裡捧了一個錢匣子過來,裡面放著滿得冒尖的一箱銅元,引得眾人兩眼放光,看個不住。
“自己拿罷,手大的多拿些,手小的少拿些,老天爺賞飯吃,咱也不能攔著。”老太爺細聲細氣說了一句,就擺手讓他們搶。
鄉下戲班哪有那麽多規矩,瞧見錢都瘋了,前頭幾個唱得好的也不顧什麽體面,衝在最前頭抓了一大把銅元,揣進懷裡之後還要拿,另外一些也沒讓步,有往人群裡頭擠的,也有被壓得跪在底下,一邊跪著一邊拿手撿地上的銅元的,場面一度十分胡亂。
老太爺拿手指頭點點這個,又點點那個,逗得哈哈大笑,比方才看戲還高興。
程班主站在一旁賠笑臉。
小李子人小,站在最後頭,被人撞了一下好巧不巧,就撞到一個端著盤子紅皮雞蛋的小廝身上,一下碰撒了一盤雞蛋,摔在地上落了個稀碎。
“雞蛋砸爛了——”
小李子剛開口,就瞧見程班主臉上變了顏色,兩步走過來照著他臉上就是一巴掌:“胡咧咧什麽,沒規矩的東西,閉上你的嘴!”
可是已經晚了,坐在前頭的老太爺已經聽見了,臉色頓時拉下來,一雙眼睛陰測測看過來,嘴上重重哼了一聲,連他身邊剛才趾高氣昂的兩個姑娘都有些怕了,一個彎腰不住小聲說話,另一個卻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
小李子年歲小,哪懂得這些規矩。
宮裡的太監最不愛聽的就是這兩個字兒,點菜都有忌諱,少有雞和蛋兩個字,炸雞叫炸八塊,雞蛋叫白果兒,鴨蛋叫青果兒,雞蛋肉片炒木耳叫做木須肉,文雅些的叫木樨肉,總之不管如何,都聽不得那兩個字。
小李子犯了忌諱,得罪了主家。
他被狠狠打了一頓,當場差點沒給程班主抽死。
他們來的時候趕了驢車,這會兒用的就是趕驢的那根鞭子,被程班主握在手裡用得久了,烏黑油亮,抽在半空中都能打著旋兒地聽到響亮的風聲,緊跟著就是“啪”地一聲結結實實落在他身上,皮開肉綻,骨肉生疼。
但就算這麽一頓打,也沒讓那位老太爺動什麽惻隱之心,他們年底的賞錢全沒了。
小李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回來躺了幾日,發了高燒也沒人管,他命賤,居然也活了下來。
隻這次他不敢在留在戲班,趁著戲班拔程,自己抹花了臉混在裡頭,趁夜套了一身戲服裡衣一瘸一拐混了出來,來投奔謝璟,討個活路。
……
小李子喝了半盞茶,捧著杯子低頭掉淚:“我說錯了話,程班主記恨我,怕是唱不了了。”一句話,差點搭上一條命,他也是頭一回見識到契紙上那句“生死無論”的威力,他那天若是真被打死,也就是一卷草席,丟到了亂墳崗。
寇姥姥唏噓不已,這年頭誰活命都不容易,陪著歎了一聲。
謝璟問:“你之後想怎麽辦?”
小李子道:“怎麽著都行,我想過了,我能乾活,去當個飯館跑堂的也行,我嗓子說話還清亮,可以唱菜名——我有回跟程班主出去,瞧見過店小二唱菜名,站在那喊上一會,能給好幾個銅板。”他自己想了想,又道,“或者挎個籃子去賣‘半空兒’,一天總能混碗飯吃。”
半空兒就是癟皮的花生,裡頭只有一小粒花生米,一個銅板兩捧。大多是被商店撿剩下的一些不太好的花生,由小販淘換來賣,拿個竹籃子蓋上塊布,走街串巷的叫賣,一天運氣好了能混倆銅板,運氣不好就什麽都沒有。買這些的都是窮人,想從窮人手裡賺倆錢,那可真是太難了,小孩兒就是饞壞了一年到頭也不見能吃上一兩捧零嘴,而富家少爺壓根看都不看這癟皮花生一眼。
“要麽,要麽就去賣果子,我在街邊瞧見過炸果子的,不難。”
小李子一連說了好多自己想做的買賣,口水直吸溜。
油果子啊,光想就饞得慌。
要是能每天吃一小根,哪怕就聞聞味兒那日子該有多美。
謝璟沒接話,隻讓他先休息。家裡土炕燒得熱,小李子又一路受了驚嚇,謝璟讓他睡在炕頭最熱的地方,被熱氣烘著,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