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啊佛陀,渡世濟人難啊。
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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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透幕,將窗外素棠花影投進塌上。
仇薄燈於睡夢中側了個身,翻到堆漆螺鈿描金床的塌沿。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自旁邊伸出,將他往裡攔了攔。師巫洛靠在床頭屏風上,面容大半隱在陰影裡,低頭垂眼看枕在他腿上的靜眠人。
很早以前,仇薄燈常常在躺在扶桑枝乾上直接小憩。那時師巫洛就總擔心他會掉下去,他一翻身,就總想伸手去把他攔回去,可怎麽也碰不到他。那時他們形影不離,又如隔萬裡,那麽無力。
師巫洛指尖觸碰仇薄燈眼角的花影,輕輕描摹。
過了這麽久,他終於能夠觸碰到想要觸碰的人。
風輕日靜。
靜得逝水都停了。
“為什麽要中止儀式?”師巫洛低聲問,“你記起來了?”
沒有得到回答。
仇薄燈沒有醒來的跡象,而師巫洛也隻敢在他沒醒的時候問。有些時候,師巫洛覺得他其實是記得的,可有些時候他又好像真的什麽都不記得。師巫洛希望他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忘了,才是最好的。
希望他什麽都不記得,希望他什麽都不要管了。
就像曾經希望他無病無災,希望他幸福快樂。
“我帶你走。”師巫洛說,“帶你回巫族。”
不再是“想帶你走”。低而強硬。
希望總是在落空,落空到讓人害怕,害怕那一天指尖觸及的一切又會成為泡影。與其等著他首肯,在等待中又一次眼睜睜看世界崩塌,不如直接帶他走……師巫洛指尖順著傾斜細枝的淡影向下,在觸及唇角的時候,忽然被人握住了。
“沒及格呢,想逃課翹考啊?”
仇薄燈睜開眼,漂亮的黑瞳落著一點碎光。
師巫洛不說話,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最後仇薄燈松開手,移開目光。他沒起身,屈指碰床沿的花影。師巫洛伸手,將滑落的錦衾扯上來一些。見他手指在床沿滑來滑去,便握住他的手,確認不像前幾日那樣冰冷後也沒松開。
仇薄燈抬起眼看他。
“及格不了,可還是想帶你走。”師巫洛垂眼看他,沒有躲避,“花草樹木,山水白石,只有去觸碰過才會知道有什麽情什麽感……我不想觸碰,也不想知道。”
想觸碰花草樹木與飛鳥,是因為想知道一個人觸碰它們時的感受。可如果觸碰萬物的人不在了,萬事萬物又有什麽意義?
我不想觸碰萬事萬物。
我隻想觸碰你。
“我帶你走,”他輕而執拗,“我帶你回巫族。”
第81章 頓開金鎖走蛟龍
仇薄燈手指頓了一下, 一點點蜷縮起來。
他移開目光。
師巫洛不說話,固執地等他回答。
“之前有人問我, 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麽把繁華捧到我面前,煞費苦心鋪一條渡世救人的路。”仇薄燈慢慢地說,“說得我像什麽割肉飼鷹的菩薩,真好笑,我舍得老鷹都還委屈呢,一天天的什麽朽肉爛骨頭都往它哪裡丟。”
師巫洛握住他冰冷堅硬的手指。
“我救神枎,因為它太蠢了, 蠢到我不喜歡。我救鱬城,因為我樂意,樂意看哪個王八蛋敢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至於燭南……”他忽然又笑起來,“燭南金衣魚我都還沒吃呢, 哪裡輪得到那些鬼東西禍害。”
日光偏轉,穿過清簾縫隙。
一線光斜過他的瞳孔, 把世界分成兩半。
明暗相軋,光影廝殺。
“看,”他還是笑, “蒼生和我沒關系。”
師巫洛遮住那一線光。
仇薄燈不笑了。
他安靜了一會:“給你講個戲碼吧。”
師巫洛低低地應了一聲。
“一個很老套很老套的戲碼, ”仇薄燈坐起身, 手指按在螺鈿床沿, “一個人……管他開頭是花花公子,還是一無所有的喪家犬, 他被選定成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 就注定會成為英雄, 注定會成為聖賢。這個戲碼有多老套?老套到剛開頭,觀眾就知道結局, 所以中間主人公被打倒多少次都無所謂,結尾他一定光芒萬丈,大家起立歡呼鼓掌。”
“拯救世界的英雄,力挽狂瀾的善人,命中注定的聖賢。”
“多偉大。”
他隻字不提歇斯底裡的月母,仿佛已經完全忘了,仿佛隻把她當做一個路上偶然遇到的瘋子。
“可故事隻上演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八刻鍾,怎麽講得完一生?”
銀屏定格在大結局的一刻,英雄們榮光加身,萬眾簇擁,掌聲雷動。可那之後呢?
那之後呢?
“至善無親,至聖無朋。”
仇薄燈笑,笑著笑著,他忽然彎下腰,死死抓住床沿,脊背緊繃如將斷之弦……灼眼日光中女人扭曲猙獰的臉,定格在身前的鋒銳指尖,四面八方皆是尖銳的羽箭,哪怕醉生夢死酩酊不醒也避無可避。
只是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