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順從地被師巫洛牽著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前走。枯葉被踩過的沙沙聲,不知名的鳥兒振翅聲,寒露滾落的嘀嗒聲……世界被放大,又被縮小,清凌凌的草藥味始終陪伴著他,黑暗依舊將他吞沒,卻不再可怕。
有人會帶他走出去。
會領他到月色最美的地方去。
第96章 山川為證
冷月流過松石。
手始終被緊緊握著, 濕冷的霧拂過臉龐,身前林葉沙沙, 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人提前替他撥開灌木與垂枝,連踩過的青苔仿佛都留有另一個人的余溫。盡管什麽也看不見,卻始終一路坦途。
輕風拂面。
一路護在前側的腳步聲停了,微涼的手擦過面頰,解開系在腦後的發帶。緋綾被輕柔地抽走。
仇薄燈慢慢睜眼。
銀白、淺藍、冷青……
各色霧蒙蒙的光團從沼澤上徐徐升起,那是一隻隻或大或小的蜉蝣。它們隨風輕盈起落,穿行在剔透如雪的幽蘭之間。幽蘭出奇地大, 修長的莖稈高約三丈許,近看就像一片水晶森林。
又有光滑赭紅的圓石露出水面,蜿蜒遠去,形成彼此交錯的小徑。
紅絨赤足的小狸撐葉為傘, 踩著光滑的石頭,一跳一跳地往深處走去;牛頭馬身的河獸仰頭曬月, 青羽小鳥棲息在它的獨角上;二尺高的小木人搖搖擺擺,爬上水晶蘭鱗片狀的覆葉,去接滴落的花蜜……
這是朝城。
藏在崇嶺古林深處的朝城。
屬於精怪與山妖。
一隻紫金柔裳的蜉蝣輕輕飛落在仇薄燈附近, 化作一名背身薄翼的纖細少女。她偏著頭, 純黑無白的眼睛愣愣地看著他。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蜉蝣化成一名又一名少年男女, 聚集到一起。
蜉靈們的異樣引起了其他小精怪們的注意。
它們紛紛朝這邊看了過來。
哐當。
小木人從覆葉上跌落, 摔掉了自己頭新長的小葉。它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噠噠噠跑過水面和卵石。紅絨絨的小狸葉傘落進水裡, 呆呆站在原地。曬月的河獸翻身站起, 分開叢生的蘆草。青羽小鳥撲扇翅膀, 銜起一支紫蓮。
仇薄燈忽然後退一步,撞進師巫洛懷裡。
師巫洛輕輕環住他。
“哇——”
響亮的哭聲劃破寂靜。
赤絨絨的小狸高高躍過蜉靈的頭頂, 撲向紅衣少年。仇薄燈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住它。青羽小鳥落到他肩上,急切又小心地用蓮花的莖稈碰了碰他的臉龐,如無聲的催促。
“它們都愛你。”
師巫洛說。
小狸妖一邊哭一邊拚命點頭。
朝城是屬於精怪與山妖的城,只有心地最純淨的人才能通過它們用來保護自己的迷霧走進來。城中的小妖們很少與人打交道,這其實是它第一次見到這名紅衣少年。可隻一眼,世世代代相傳的記憶便翻湧了起來。
那是所有朝城的城民都有的記憶。
一道模糊的身影。
最初的記憶被對於精怪山靈來說也太過漫長的時歲和生死衝淡了,唯獨那種強烈的感情始終保留了下來……它、它們、這座城一定曾經很愛很愛那道身影。
那種愛被銘刻在記憶裡。一代複一代。
始終得不到回應的青羽小鳥將紫色的蓮花別在仇薄燈的衣領,小心翼翼落到他肩膀上,仰起頭,發出喜悅清脆的啼鳴。蜉靈們手心綻放出一朵朵小小的幽蘭,將幽蘭放到水面,推向紅衣少年。
長風穿過水澤。
晶瑩的幽蘭搖曳起來,如千萬鈴鐺一同奏響,發出空靈飄渺的旋律。所有赭紅的圓石都亮起來了,白月之下,所有寄宿此地的小妖野怪慢慢地都走出來,載他們進古林的白鹿銜著不知何時編好的蘭冠,穿過蜉靈們。
……湧洲西部有奇山,不知山名,山中有迷霧小徑,通往一隱匿的小城。城名為“朝”。城中居民大多非人族,間或有修士得入,見城中早晨會生出淡藍的朝菌,又有許多熏華草和蜉蝣,故而誤以為城名意指“朝生夕死”。
來朝相逢。
朝城。
白鹿如長者低首,將蘭冠戴在仇薄燈頭上。
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劃過仇薄燈的臉龐。
“哇——哇——”
小狸妖黑晶晶的眼睛裡湧出豆大的淚水,它將爪子搭在這位明明是第一次見面的少年肩上,努力站起身,一邊哭一邊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去擦他臉上的淚水。
不要哭。
你不要哭。
它年歲尚小,還不能熟練說話,越想說話越說不出來,哭得更傷心了。
“我愛你。”
有人忽然開口。
仇薄燈偏頭,看見月光照在師巫洛臉上。
……會在你猜得到的時候告訴你,會在你猜不到的時候告訴你。會在你知道的時候告訴你,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告訴你。
“我愛你。”
師巫洛專注地看他,又重複了一遍。
許久,仇薄燈無聲笑了。
月光照在他的眼角,水光閃爍。
紅絨絨的小狸妖抹了抹眼淚,看看仇薄燈,又看看師巫洛,然後又看看仇薄燈……小腦袋轉來轉去,直到被威嚴的白鹿碰了碰,才後知後覺地跳到白鹿城祝如樹枝般的角上。小木人走上前來,捧高一對連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