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霧奔過山脊,孤月星辰都被黑雲遮起,無數死魂野鬼在瘴霧中狂歌怒吼,陰陽正在顛倒,正邪正在混淆……它們前所未有地自由,前所未有地強大。鬼哭與鬼笑混雜在一起,糅合成令芸芸眾生戰栗的地獄。
天道墜魔,人間墜魔。
淅淅瀝瀝。
十二洲血雨。
一道又一道身影落下。
不渡和尚、莫綾羽、魚時遠、半算子等人帶著余下無幾的門人落進朝城,他們站在水晶蘭枯死的水澤上,遙遙望著城中心的沙汀,沉默不語。
沙汀丹木底。
師巫洛的身影越來越虛幻不定,氣息也越來越陰翳暴戾,卻不知為何,始終沒有徹底失去理智。他沒有看踏進朝城的人,只是俯身側首,聆聽仇薄燈的心跳……起先很輕很輕,輕到似乎是幻聽,漸漸地,才沉如慢鼓。
血液開始流動,溫度開始循返。
師巫洛微微起身,怔怔凝視仇薄燈的眉眼。
木影落在仇薄燈的眉梢,斜生婆娑。他以指尖描摹,順著細枝傾斜向下,在觸及唇角時,頓了一下……少年還在好夢,不會再驚醒,也不會再握住他的手指。師巫洛低頭,小心翼翼地親吻自己的心上人。
火如燈盞,照亮兩個人的臉龐。
一個明豔,一個冷銳。
截然相反卻又無比契合地重疊在一起。
不顧世俗,也不在乎儀禮。
何須掩蓋愛意?
血雨越下越大。
不知名的山林曠野消失了,布滿層層淨蓮的湖泊向下陷落,純白,粉紅的蓮花被岩漿燒灼,三三兩兩的提燈螢蟲被黑霧吞沒;走荒人駐扎過的曠野,泥石洪流吞噬了馬車邊的篝火;陌城的城牆崩塌了,人們哭泣著擁抱在一起,向後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們還能退到哪裡?
千人萬人正在死去。
“……你們還不動手?!”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厲聲喝道,“他已經墜魔了!再這樣下去人間就要變成第二個大荒!”
風花谷女劍修不忍偏首,無定禪師低歎垂眸,陸淨下意識望向自己的兄長,迷惘得又變回了當初練武場愛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脈正在扭曲開裂,地火匯聚成紅河,咆哮著奔湧向四面八方。
陸沉川向前走了一步。
又停了下來。
月母忽然笑了。
她染著血的指尖覆蓋在唇上,說不出的嫵媚,也說不出的嘲弄,她吃吃笑問:“你現在墜魔了,他若醒了,是殺你還是不殺?”師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發厲害,幾乎是前仰後合,“哈哈哈哈……要不要來賭一賭?”
陸淨回頭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師巫洛,可她瘋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嫵媚如淬了□□的濃蜜,也如盛開在無望地獄的妖花,帶著那麽濃的怨毒和那麽重的哀意。
“來賭呀,”她眉眼皆笑,言語如刀,“賭看看,他醒了,會不會坐觀人間毀滅?會不會再為你死一次?”
陸淨呆愣在原地。
他終於明白月母笑容裡的悲意來自哪裡,她瘋癲得徹底,卻又清醒得徹底,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麽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間毀滅?你救他,不過是讓他為你再死一次。
越相愛越淋漓,越逃離越死期。
……不要再說了。
陸淨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天道正在崩塌,十二洲正在毀滅,千人萬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們或許真的應該像狗屁天神說的那樣,出手製止師巫洛。可今夜前塵盡現,負了神君那麽多年的蒼生,又該如何鐵石心腸,才握得起刀劍?
“洛施主……”
無定禪師開口,想說些什麽,又說不下去,最終只能合掌,低低道。
“阿彌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癡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動,他望了望朝城中心,大慟大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淨子,擲之埃塵。
“師叔!”
歷戰所余的幾名紅袈僧驚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他朝丹華木底合掌三拜,然後一躍而起,一邊大笑,一邊奔向被瘴霧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出,本已剃淨的頭髮就生出一寸,身形就高大一分。
他披頭散發,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癡狂難說,悲苦難脫,妄我難著,佛不渡我!”
千裡狂奔過,陌城出現在視野中。
城門已然在地震中徹底坍塌,黑瘴湧進沒有退路的城。走荒人與城民不斷向後退,有城民哭泣著,與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後退。也有城民嘶吼著,將走荒的流民踢踹著向前推,人如野獸,也如仙神。
一隻金燦燦的巨掌從空中落下,將所有以他人為盾的野獸抓起,擲向洶湧而來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門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牆。
“我渡憎來,不渡厄,我渡劫來,不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