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苦果,貪癡苦厄。
歸丁年的冬末,不渡披發成佛。
狂歌遠去,前所未有的披發佛陀遠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乾難脫苦厄的仙門俗人。陸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卻發現他不知何時站起身,擦乾眼淚,一聲不發,與半算子一起,朝離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趕去。
兩人並肩,消失在黑暗裡。
恍惚間,陸沉川仿佛看見有一名溫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麽?娘。
他在心底輕聲問。
您覺得十一做得是對的嗎?
陸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詳的黑雲聚集堆疊,仿佛要塌落向人間,雲中的天神之城台階向下滴血……可這不是江湖義氣,是十二洲的芸芸眾生啊。
僥幸未死的天神在雲中徘徊躊躇。
祂們隱約察覺師巫洛的狀態十分古怪,可誰也不敢第一個出手,只能朝人間叱喝,寄希望於仙門。
然而,仙門遲遲未能動手。
“你們瘋了嗎?!”天神不敢相信,“你們想拖整個十二洲的人一起……”
祂的聲音戛然而止。
嗒。
有人重登天梯。
蒼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橫抱起披蓋大婚新衣的少年,帶他一步一步,自人間走向雲間。
天神們緩緩後退。
師巫洛沒有握刀,只是沉默踏過一重又一重階梯,所過之處,破碎的漢白玉恢復平整,蜿蜒流淌的鮮血憑空蒸發,漆黑的雲層逐漸如雪,仇薄燈的紅衣衣袖娓娓垂落,與他玄黑的袖擺重疊。
月母忽然不笑了。
她漠然地看著師巫洛帶仇薄燈走出淤泥,重歸雲中,一言不發。
四下俱寂,唯有天神戰栗。
……紅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來越清晰,喚醒根深蒂固的恐懼和記憶……神君,真的回來了。
終於,有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壓力,連自己也聽不清地大喝一聲,猛然拔劍,化作一道流光,朝師巫洛奔去,一劍刺向他懷中的人。師巫洛沒有止步,甚至沒有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後陡然炸開。
炸成一蓬血霧。
一縷乾乾淨淨的輝光自霧中飄出,落到仇薄燈身上。
余神皆駭,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師巫洛抬眼,眼眸在銀灰與深黑之間急劇變幻,最終定格在漆墨。
“落。”
他輕聲說。
近兩百道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先前那一位天神的後塵,僅有寥寥二三十道流光強行掙脫,黯淡遠去。
兩百道清輝自四面而來,悄無聲息地落到仇薄燈身上。
而師巫洛踏上最後一重天階。
雲海之上,宮闕盡碎,卻有一座無與倫比的白玉宮殿拔地而起,巍峨聳立。白玉宮殿重現時,朝城中的月母,燭南海上的牧狄,還有十二洲更多地方更多的妖與神,全都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師巫洛終於停了一下。
衣衫獵獵。
他氣息前所未有地強大,身形卻也前所未有地詭異,仿佛隨時就要崩散,而人間大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亂……九萬重階怎麽如此短暫?短到一息即過。而門闕到君座又怎麽如此漫長?長到難以抵岸。
師巫洛低垂眼睫,穿過殿門。
立柱投下間隔傾斜的光與影,殿閣外有瓊花在雲中盛開,清風吹卷紅白兩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慣倚的軟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後一次整理好衣擺,還想替他挽好長發卻已經來不及了。
木梳從指間跌落。
師巫洛怔怔凝視仇薄燈。
“我愛你。”
他說。
我愛你,但你不要愛我。
他伸出虛幻的手,點在仇薄燈的衣上,紅衣刹那成白雪,不染一絲埃塵。爾後向上,一點一點,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鱗與朱淚,連同所有沉重而又無法掙脫的過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蒼生所困。”
“你生來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師巫洛輕輕笑了,他生得太過冷銳,此時卻溫柔得不可思議,與天底下所有情鍾戀人的年輕人沒有任何差別。
“此後千年萬年,天地與你……”
無關。
指尖顫抖,最後二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仿佛言語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師巫洛閉了閉眼,起身走出宮殿。
他走到天階上,俯首向人間。
這一天,不論仙凡,不論妖邪,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來自天地的聲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日,人間存在一日。”
若神君不在了,那就蒼生盡作劫灰吧。
無定禪師輕輕合掌。
對蒼生冷漠憎惡至此,天道又如何不墜魔?
悲也歎也,皆因果。
龜裂的大地緩緩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沒的螢蟲再次飛舞,淨蓮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師巫洛衣擺飛揚,身影漸漸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道邪途也罷,他都無所謂,可他得給仇薄燈一片陽光明媚的棲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