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那麽英明,怎麽就生出個這樣的……”
“好竹出歹筍嘛。再說,也不全是這樣的,不還有個二皇子麽,指不定勝過這個。”
“那肯定勝過啊!畢竟比這個更暴虐荒淫的,也不好找了,夏桀、商紂、周厲、秦二世,再加個趙王石虎,一隻手數過來,沒了。”
“噓噓噓,都小聲點,不要命了?不怕官老爺們聽見,難道不怕錦衣衛的番子?”
“升鬥小民看天吃飯,刮風下雨打雷都得受著,說再多有什麽用,散了散了。”
街頭巷尾,浮動著諸如此類的流言,口出耳入,竊竊私語,成了不少民眾茶余飯後的談資。
不過兩三天,流言幾乎傳遍了整個京城,就連官員們家中的下人都忍不住互相閑嘴幾句。
不少朝臣開始坐不住了,尤其是負責糾察百司百官、規諫皇帝的言官們。
言官,又稱“風憲官、科道官”,是從文官中甄選出介直敢言、學識突出、通曉政務的,擔任都察院禦史和六科給事中。
這些人官職不高,俸祿更少得可憐,隻生就了一副鐵齒銅牙,秉持的是“國而忘家,忠而忘身”,追求的是“臣言已行,臣死何憾”。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衙門,從皇帝、宗室到百官、百姓,從國家大事到社會生活,都在他們的監察和言事范圍內。
坤寧宮大火,太子連殺三宮人之事,巡城禦史們於次日知曉,還在打聽內情,城中民眾便已物議如沸。
這下再不出動,豈不是顯得他們比普通百姓還要遲鈍?於是在正月十七,新年初的朝會上,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賈公濟,打響了向太子開火的第一炮。
——對,就是這位賈禦史,曾經揭發過東宮私藏小黃書,還落井下石彈劾過前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雖然真正目的在於刷聲望,冀求青史留名,但客觀上的確助了蘇晏一臂之力。
若是以為有了這點交情,賈禦史就會在朝堂政事上賣蘇晏面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他還巴不得蘇晏,甚至更多的官員也攪合進這件事裡,好擴大他的炮轟目標呢。
故而蘇晏根本就沒想找他私下溝通。
賈禦史上疏,矛頭直指太子,指責他頑劣怠學,行為暴戾,草菅人命,無好生之德。
頓時好幾個禦史附和,要求太子太傅對東宮嚴格管教、詹事府對太子學業勤加督促,懇請皇帝依律申飭懲戒,以安民心。
景隆帝沒有立刻表態。
身為太子太傅的禮部尚書嚴興和內閣大學士楊亭出列,替太子扳回一城。說宮人玩忽職守,導致坤寧宮正殿付之一炬,按律當斬。太子因先皇后宮殿與遺物燒毀,震怒殺之,算不得草菅人命。至於頑劣怠學,舊曾有,這半年來已經長進許多,何以不看現下隻記從前?
又有官員跳出來上疏,說太子行事恣肆,視朝廷規矩、祖宗禮製於無誤,引發民間非議,有損聖上名聲。太子必須寫罪己書,以謝天下。
吏部尚書李乘風反問,自古君王下罪己詔,無外乎三種情況:君臣錯位、天災降臨、政權危難。太子為儲君,當類同於此,那麽究竟是觸犯了這三種中的哪一種,必須寫罪己書?
雙方言辭交鋒,好一通唇槍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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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奴婢在奉天門親耳所聞,朝會剛散,奴婢就趕緊地過來稟報小爺。”
太廟的中殿內,富寶氣喘籲籲地對朱賀霖說。
朱賀霖跪在蒲團上,仰頭望著先皇后的神牌,聽富寶描述朝會上部分官員,尤其是言官們對他的抨擊,並未像往常那般氣得跳腳,而是喃喃道:“清河說得對。”
“什麽?”
“清河說,別看李尚書、嚴尚書他們平時罵我罵得狠,可關鍵時刻會站出來替我擋槍的,還是他們。”
富寶撓了撓額角,“這倒真的是。包括市井間的流言,奴婢也著人去打聽了,的確也如蘇大人所料,越傳越離譜。連奴婢都聽不下去,更不想轉述給小爺知道,恐汙了尊耳,還望小爺恕罪。”
朱賀霖冷哼一聲:“背後有人推波助瀾,自然越傳越離譜。”
“那該怎麽辦?不能任由他們敗壞小爺的名聲呀!”富寶急道。
朱賀霖沒有回答,反問:“朝堂上刀來劍往,父皇如何處之?”
富寶想了想,答:“皇爺泰然處之。誰說話,他都不表態,最後把各方上的奏本一收了事。”
“不交議也不批答,留中不發——父皇對以前那些彈劾四王叔的奏本,也是這麽處置的。”朱賀霖用力抿了抿嘴角,“父皇能泰然處之,小爺也能。”
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富寶:“你跑趟蘇府,把這個交給清河,就說小爺無需人捉刀,自己寫好了。”
富寶沒有多問,將信封鄭重收入懷中,告退。
朱賀霖轉頭望向擱在身旁的矮幾,上面擺放著湖筆與厚厚的一遝宣紙,並一碟朱砂、一碟金粉,還有一個沒有墨條的空硯台。
怔忡片刻,他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破左手指尖。
鮮血當即冒出,用力擠壓之下,一線線注入硯台中。
眼看硯台盛血過半,朱賀霖停住擠壓,用細長紗布包扎好手指,又往硯台裡調入朱砂與金粉,磨成均勻的殷紅色。
然後他以筆沾之,在宣紙上用梵語端正寫下第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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