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屬下得知,大人仍想與那個阿勒坦舊夢重圓開始。”荊紅追沉著臉,語氣平淡,“大人愛招人,無論有意無意,屬下都沒資格反對,但阿勒坦不行。
“他若還像當年,只是一個異邦部族的王子也便罷了,可近年他愈發野心勃勃,吞並韃靼、一統北漠,顯然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我不相信他對大銘沒有覬覦之心。將來萬一兩國開戰,大人若是與他有瓜葛,在國內如何立足,如何自處?
“再往深裡想,他若明知大人為此事承受巨大壓力,仍要與大人來往,更說明此人目的不純,怕是隻想利用大人獲取情報,或是左右大銘政局,好為他鋪開南下之路。”
蘇晏微微一怔,反問:“這是你想的,還是沈柒?”
荊紅追道:“就這一點,我和沈柒看法相同。阿勒坦此人絕非善類,與他糾葛太深,恐將成為大人仕途上的一大劫難。”
蘇晏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聲:“合著你們一個大刑伺候,一個堂下旁聽,死命折騰過我之後,還是認定我與阿勒坦有私情?”
荊紅追道:“大人若是心底對他毫無念想,何以還保留著他當年送你的羊皮綁腿與裝過馬奶酒的牛皮水囊?別以為屬下不知道,大人把這兩樣東西收進了床底的那個木頭儲物箱裡。”
霎時間,蘇晏像被一支流矢射中膝蓋,重又閉了眼,往被面一趴,繼續裝死。
荊紅追將他渾身上下擦拭乾爽後,給套上了衣褲。
沈柒在這時進了屋子,身上的衣物已經換過一套新的,見荊紅追正蹲在床前踏板上給蘇晏穿襪子,忍不住皺眉。
他打心眼裡不願意蘇晏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觸碰,但到底沒有大發作起來。一是因為荊紅追武功太高、所求卻不多,作為侍衛的確給蘇晏的人身安全帶來了極大保障。二是因為比起其他虎視眈眈的上位者,荊紅追的出身與性情導致獨佔欲相對較低,倘若非得找個同盟者,哪怕是過後就丟的紙扎同盟,也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如此再三說服自己壓製住心底殺意,沈柒面無表情地走到床邊,彎腰將蘇晏打橫抱起。
這下蘇晏裝不了死,睜眼驚叫:“——還想做什麽!”
沈柒道:“飯菜好了,本可以送進來。但你不愛寢室內有異味,我抱你去花廳。”
蘇晏掙扎著撲回床上:“不去!不想吃飯!你們就讓我繼續趴著!”
沈柒有些無奈,知道之前幾個時辰的床上“逼供”,把對方折騰狠了,這回要生好一陣子的氣,還不容易哄好。
荊紅追重又蹲回踏板上,很有耐心地問:“大人不想吃飯,想吃什麽?屬下去買。”
蘇晏斜乜著床前兩個狼狽為奸的家夥,刁鑽地答:“我要吃烤羊肉,蘸韭花醬,再配上北漠正宗的鍋茶與馬奶酒。”
果不其然,兩人的臉同時綠了。
蘇晏哼哼唧唧地說:“怎麽,遠隔千裡、兩年多沒見過一面的人,你們不放心。現在就連吃食,你們也不放心?”
“要不這樣,給阿追也封個官,”他朝荊紅追扯了扯嘴角,“這樣國書上的條件你便也吻合了。到時你去參禮,用你那出神入化的劍法直接把阿勒坦宰了——從今以後一勞永逸,大銘北關煙塵平息,我也不用再被幾口大醋缸輪著泡。如何?”
荊紅追被他臊得臉皮微紅,低頭不吭聲。
沈柒注視著蘇晏,目光沉靜:“你不想他死,況且阿勒坦若是這麽窩囊地死在參禮官員手上,北漠將傾舉國之兵報復大銘;但我們也不想你有事,因為你要走的路本就充滿取舍與抉擇,容不得這一點孽緣凌駕於你的信念之上。”
蘇晏不說話,半晌後輕歎口氣:“七郎,阿追,你們提醒得都對,我知道了。”
他翻個身,懨懨地面向壁裡,像是隨口吩咐一樣說道:“阿追,去開箱子,把那兩樣東西丟了吧。”
荊紅追和沈柒都知道,他藏在床底的那口上鎖的木頭大箱子。
蘇晏人在外地,沈柒幫他搬家時,將箱子從舊宅搬過來,仍然塞進床底下,雖有些好奇,但並沒有打開看個究竟。後來荊紅追散功離開,留下長劍“誓約”,沈柒才大致知道他將長劍收進了木箱裡。
荊紅追在陝西時,就見蘇晏始終收著阿勒坦送的兩個小禮物。眼下雖然大人開了口叫他毀去,但他總覺得根源在大人的心,而不在那兩件死物上。只要大人能清醒認識到其中利害關系,東西留下來又何妨?
故而荊紅追道:“東西並非關鍵,大人自己心中有數就好。所以……大人還想吃烤羊肉和鍋茶麽?”
蘇晏猶豫之後,苦笑道:“還是算了,給我熬一份砂鍋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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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京不在家。
他是在天光未亮,蘇大人留宿宮中未歸時出的門,懷裡揣著一張炭火般烙人的繈褓。
……無論那老太婆說的是真是假,既然提到了這個內側寫了字的繈褓,不如帶過去給她看看,或許能辨認出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麽?
他這麽自我安慰,低頭含胸一路小跑,做賊似的來到了昨天遇見老嫗的小巷。
拂曉的微薄天光中,蘇小京看見老嫗合衣蜷縮在牆根的身影,像是在原地乾等了一宿,只希望他能再次回到這裡來。
蘇小京不禁有些感動,脫了外袍,上前蓋在老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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