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邊一枚枚撿著,邊口齒含糊地道:“待不下,待不下,客官下次再來,可就看不到小人這攤子了。”
“做點小生意不容易啊。”蘇晏歎道,在桌面又放下一錠碎銀,拍了拍沈柒的胳膊,“走吧。”
兩人往亮處走,昏暗燈光在身後拉出的長長剪影,很快就消失在幽暗無人的巷尾。
沈柒一路有些沉默。蘇晏覺察出他神思不屬,輕聲問:“怎麽了,有心事?”
“……你有沒有什麽事,瞞過我?”沈柒冷不丁問。
蘇晏一怔,笑道:“若是與七郎有關的事,應該沒有隱瞞過。還有些事,我不知有沒有必要提,倘若你問起,我也便照實回答。”
沈柒又問:“要是我有什麽事……瞞了你呢?”
蘇晏停下腳步,仔細看他。
沈柒的視線正掠過屋脊,看天中一線新月。夜市燈光映亮了他的側臉,另一半臉則隱沒於黑暗中,顯得神情格外深峻。
“七郎。”蘇晏喚道。
沈柒轉過臉來看他,目光柔和又凝重。
“我想問七郎幾個問題。”
沈柒點了點頭。
“若你有事瞞我,這件事是不是你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是。”
“‘瞞’與‘不瞞’的選擇,是否出於兩害相權取其輕?”
“是。”
“倘若有一日,我知道了你所隱瞞之事,你能否能承擔起最終的後果?”
這回沈柒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一力承擔。”
蘇晏笑了:“那麽這就是你心中認定,必須去做的事。對此我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又有什麽妨礙呢?
“或許將來有一天,你會願意告訴我。或許那時我會非常生氣,但我不會現在就擋住你的路,要求你說:‘七郎,你得聽我的’。
“路是每個人自己走的,我們有幸能攜手同行,但終究無法替對方邁步。”
愛讓我們合二為一,但在愛之外,人生還有那麽多的波瀾壯闊,讓我們仍然是自己。
沈柒怔忪許久。
他想,世間怎會有這樣的一個人呢?甚至用“鍾靈毓秀”四個字都渺於形容。
而這個人,此刻就站在身邊,願意與他將彼此安放在心上。
沈柒不顧來往的行人,緊緊抱住了蘇晏。
旁人似乎在竊語些什麽,沈柒不想被打擾,忽然縱身躍起,摟著蘇晏蹬上牆頭,緊接著躥上了屋脊,引起一片驚呼聲。
掠過重重屋脊,沈柒帶著蘇晏在夜風中疾馳,停在一處高達數丈的樓頂,下方是深幽的園林。
“這裡沒人能看見。”沈柒說。
蘇晏小心地坐在傾斜的青瓦上,發現瓦片屋頂比看上去要堅固得多。他仰頭看著漫天繁星,讚歎道:“這裡大概也是整個京城除了皇宮之外,離天最近的地方。”
沈柒俯身半跪著,將他的上身緩緩向後壓倒。
蘇晏握住了沈柒的肩膀,驚道:“在這裡?七郎,這也太……不行不行!”
沈柒隻回了一個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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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府主屋的寢室內,蘇晏一面在心裡咒罵沈柒,一面給自己滿身的蚊子包塗上消腫解癢的青草膏。
沈柒則愧疚地表示,下次要先備好艾條點燃。
蘇晏翻了個白眼,重新穿上衣物,說:“你別出城送我,免得與皇爺碰上,徒生事端。”
沈柒尖銳地“嗬”了一聲。
蘇晏無奈地安撫他:“你在這裡送,也一樣的。”
沈柒看他穿戴齊楚後,親手將自己送的火鐮掛在蘇晏的腰間,系來系去,總覺得不端正。
蘇晏握住他的手,苦笑了一下:“可以了七郎。別這麽不放心,路上還有一千騰驤衛護航呢。”
沈柒這才停下偏執般的舉動,深深看著他,許久歎道:“山水迢迢,你自己保重。”
蘇晏乘坐馬車,帶著兩個小廝,告別了隔壁宅院的阮紅蕉,駛向城門外,與一千騰驤衛匯合。
騰驤衛仍由指揮使龍泉率領,褚淵等幾位老面孔也在,但都是皇帝的禦前親衛,沒有北鎮撫司的人,高朔自然也沒有隨行。
微服送行的景隆帝與蘇晏暫離了大部隊,在仲春青翠的曠野中緩步而行。
滿地野花簇簇,顏色細膩如春緒,兩人踩著草葉上的露珠慢慢走,誰也沒有說話,卻不知不覺將手牽在了一塊。
走了四五裡,眼見就要到驛站了,皇帝歎道:“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去。”
蘇晏對曰:“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
皇帝搖頭:“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蘇晏含笑道:“一一書來報故人,我欲因之壯心魄。”
皇帝終於停住腳步,手指抹去他鬢角沾染的一片飛花,鄭重道:“少寫奏章,多寫信。”
少寫奏章,催人無公事;多寫信,頻語寄相思。蘇晏眼角潮濕,答:“臣遵旨。皇爺留步吧!”
皇帝吻了吻他霧蒙蒙的眼睫:“朕再陪你走一段。”
二人走到了京畿界碑附近,直到五裡驛已近在眼前,官道上騰驤衛整理地列隊以待,上來幾名提心吊膽的太監,恭請皇帝回宮。
蘇晏拱手躬身:“臣就此拜別,願吾皇康壽長年。”
皇帝深深注視他,轉身登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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