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為年長、能力高深莫測的薩滿被稱為“老巫”,幾乎是傳說中的人物,極少有人能窺見其真容。整個瓦剌部族,只有一位傳說中的老巫,據說隱居在烏蘭神山腳下,守護著神樹“托克提拉克”。
這回大王子得了神樹的恩賜起死回生,安然歸來,不少族人好奇地詢問他神樹與老巫的情況,說自己也曾徘徊過烏蘭山腳,但只看到了一片迷霧的冰原。
阿勒坦笑笑,沒有多說。
族人以為他得了神明的旨意不能泄露,隻好遺憾地作罷。不過他們發現,大王子身上的神樹刺青與之前不一樣了,變得更加巨大逼真、氣勢磅礴。族人們認定這是神跡的顯露,說明大王子不僅是神樹之子,更是繼承了神力的、最尊貴的薩滿大巫,於是對他的態度格外尊敬起來,再也沒人直呼其名“阿勒坦”了。
甚至還有特別虔誠的族人,一見到阿勒坦身上的刺青就要跪拜祈福,搞得阿勒坦有些不自在,夏日裡也把長袍捂得緊緊。
有次他白天去河裡沐浴,發現河岸草叢裡這兒一個、那兒一個的,足足蹲了百來號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為了一睹刺青全貌的。無奈之下,他只能把沐浴時間改為半夜三更。
在此之前,若有人問瓦剌族最厲害的薩滿是誰,大家準會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黑朵大巫。”
可如今若是再問,十有五六會改口說:“當然是我們的黃金王子。”
剩下的十之四五則認為,大王子的確身份更尊貴,治病的藥方也很靈驗,但畢竟從未主持過祭祀大典,也未當眾使出過佔卜、驅魔、祈福等手段,通靈能力未必比得上黑朵。
這話傳到阿勒坦面前時,他也只是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對待黑朵大巫的態度一如既往,既不傲慢也不趨承。虎闊力幾次催促他拜師,都被他托辭推延了過去。
這次的會盟,出發前照例舉行了跳神祈福儀式。
之前部族裡就有風聲說,大王子會承擔這次儀式的主祭薩滿之職,但實際上阿勒坦並無意上場,最後依然由黑朵完成了儀式。
這件事也成了“大王子雖然身份尊貴,但通靈之力不如黑朵”的佐證。與阿勒坦親近的那些家族因此忿忿不平,阿勒坦本人非但沒有絲毫不滿之色,對黑朵的態度變得更客氣了。
反倒是這幾個月來,汗王虎闊力數次當眾對阿勒坦表達了不滿之意。原因在於,阿勒坦插手了他的病情治療。
他將阿勒坦送來的藥潑在帳前的草地上,說“一份病不吃兩份藥”,還斥責阿勒坦“懷疑之心做不出靈藥”。阿勒坦無奈之下,私下囑托侍女偷偷換掉黑朵送來的藥丸,成功一次之後,虎闊力突然發了瘋似的,親手把那名侍女用亂刀砍成了肉醬。
那是阿勒坦的母親——去世的松翎可敦的陪嫁侍女,如家人一般與他們相處了二十年。阿勒坦把她當做了自己的親姨母。
孛兒汗虎闊力,神樹上的雄鷹,殼子依然是他的父汗,內裡卻早已被藥毒成了魔鬼——這個認識令阿勒坦痛苦萬分。
他把自己獨自關在穹帳裡,思考了一整夜。從那以後,再也不勸父汗換藥了。
虎闊力因此對他的態度好轉起來,又聽說他有後悔之意,想拜黑朵為師,只是一時還拉不下臉面,父子倆更是恢復了往日的親近。所以這次會盟,將五千騎兵交予他率領。
阿勒坦端著晚餐進入汗王的穹帳時,虎闊力正坐在幾案後面,用手撐著凹陷的腮幫子,困頓地打著瞌睡,剛剛修訂過的會盟文書還抓在另一隻手上。
文書前後修訂過三次,這次是第四次了。阿勒坦只看過第一版,覺得條件對瓦剌不利,建議父汗修改。但改完後如何,虎闊力不再讓他知曉。
阿勒坦悄無聲息地放下托盤,走過去把文書從父汗手中撥出來,仔細翻看,越看臉色越陰沉。
看到最後,一張臉幾乎黑成了暴雨來臨前的夜空。
——文書中的條件,何止是越改越弱勢,簡直是將瓦剌部的利益拱手相送給韃靼!並且在文字間設了許多陷阱,表面看似公平甚至還佔了點便宜,實際上虧都吃到姥姥家了。這令他想起了中原的一個成語:喪權辱國!
這是誰擬的結盟條件,黑朵?阿勒坦把拳頭攥得咯咯響,很想推醒虎闊力,當頭喝一聲:“父汗,你是瘋了?!”
但深吸了口氣後,他把滿腔怒火與衝動壓製了下來。
他知道,父汗不但瘋了,而且無可救藥,已經成了披著人皮的牲畜,就像那頭撞欄乞藥、最後用爪子把自己開膛破腹的熊。
沉默地站立了許久後,阿勒坦將文書輕輕塞回虎闊力手中,端起餐盤離開了王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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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著哈斯塔城。
這裡原本是西行商隊的中途聚集地,慢慢演變成了一座小城,城內建築風格雜亂,有中原的庭院、有北漠的氈帳,也有西夷的拱門石屋。居民也多以商賈為主,人口流動量大,種族成分複雜。
城中最華麗的屋宇是一棟中原風格的兩層樓閣,此刻燈火通明,舞娘半裸的身軀在場中妖嬈扭動。坐在首位的兀哈浪左擁右抱,嘻嘻哈哈地被美人們勸著酒。
平心而論,這位北漠笑柄兼韃靼太師的愛子長得並不醜。他的臉龐輪廓剛硬、濃眉環眼,下頜蓄著一圈短髯,頗有幾分威武之氣,可惜眼袋浮腫、眼神散亂,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時,總透著一股油膩膩的淫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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