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嗤笑起來:“后宮不乾政。天大的案子,皇帝自己拿主意就好,何必拿來與我說。”
皇帝堅持道:“母后先看完折子再說。”
太后隻好放下花枝與金剪,接過折子,示意皇帝與她一同坐在羅漢榻上。殿中隻母子二人,太后也不板正腰身了,有些慵懶地斜倚,手肘支著炕桌,瀏覽細密的字跡。
看著看著,臉上逐漸變色,尖長的拇指指甲將紙頁邊緣戳出了個洞。
她將折子合上,深吸口氣,調整好情緒,方才問:“這是北鎮撫司辦的案子,我知道他們的一貫手段。皇帝,你實話告訴我,這上面寫的,究竟幾分真幾分假?”
皇帝直視她,語氣篤定:“靈光寺這個案子,十成十是真的。物證、人證俱全,每間淨室都發現了密道,燈油拿去給禦醫檢驗過,的確含有迷藥,當夜從入宿的信女們身上,全都搜出了藥丸。和尚們招供,自繼堯擔任主持以來,為顯聖揚名,將自己塑造成‘降世活佛’,做了不少諸如此類的惡事,堪稱罪孽滔天!”
太后沉默片刻,冷冷道:“既如此,殺便殺了罷。”
“繼堯死不足惜,但他一條性命,卻償還不了所犯的罪業。”皇帝沉聲說,“母后可知,此案審單一出,按律公之於眾後,京城內三十多名女子投繯自盡,有民婦,也有官吏的家眷。一夜之間,城東通惠河浮屍近百具,均是不滿周歲的嬰孩屍體。”
太后仿佛噎住一般,神情僵硬,最後長歎了口氣。
“羅漢送子”的真相大白之後,受害女眷有的獲得了夫家的諒解,有的被立時休棄,有的自盡全節,而那些經常留宿靈光寺的,更是羞愧難當,被家人厭棄、路人戳指,不得不走上絕路。凡是去靈光寺求嗣生出的嬰孩更是可憐,大者逐出,小者溺死。
負責善後的應天府府尹,不得不將之稟報朝廷,請求批示。皇帝下令將靈光寺查抄出的金銀,撥一部分給京城慈育院,專門收容那些被遺棄的嬰孩,並張榜公告,勒令百姓不得殺嬰,才基本遏止了這股風氣。
此案遺波遠不止於此,還動搖了佛教、道教甚至其他少數教派在京城的民心根基。
豫王趁機上了奏折,請求朝廷拆除包括靈光寺在內的十三座寺廟、道觀,收回千余份僧人與道士的度牒,讓這些出家人還俗為民,並請退還僧田、道田為民田,重新丈量分配。
內閣五位大學士因此又吵了一架,各自上了票擬,三票讚成,兩票反對。皇帝考慮後,批了個準。
這一波操作很是刷新了朝堂上下對這位浪蕩王爺的觀感,在民間亦是讚譽頗多。而那些宗教人士及其信徒們,在背後把他恨了個咬牙切齒,不少方士甚至私下流言,豫王瀆佛滅道不敬神明,他們要做法上告天庭,讓天雷劈他。
豫王聽聞哈哈大笑,說道:“讓他們去做法,本王等著天雷來劈。如若不來,本王不介意也當一回西門豹,讓他們上天做神使。”
當然這是後話了。眼下,豫王正在慈寧宮外,聽聞皇帝在裡面請安,不進去湊熱鬧,自找了個臨水的涼亭歇候。
殿內,皇帝見太后歎息,忽然道:“母后可還記得,朕初登基不久,母后於壽宴上,為喜愛的瓊花品種——‘聚八仙’作詩,‘潔白全無一點瑕,玉皇敕賜上皇家。花神不敢輕分拆,天下應無第二花。’此詩一出,天下哪裡還有敢私自栽種的,都說是皇家花。南直隸、兩湖等地官員,紛紛挖掘植株,以車船不遠千裡、勞民傷財地送至京城,栽種出漫山遍野的花林,以討母后歡心。
“可惜這花在京城水土不服,次年便盡數枯萎,而原產地的‘聚八仙’品種,如今已然絕跡矣。”
太后聲音尖銳地說:“皇帝想說什麽,不必拐彎抹角,直接說罷。”
皇帝溫聲道:“身為上位者,對下恩寵容易,愛重難;攫取容易,成全難。對己,自縱容易,自律難。母后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是億萬子民之母,理當以身作則。”
“好個以身作則!”太后一拍炕桌,“你是不是想說,正是因為我對繼堯的恩寵,才導致他借勢作威,犯下大罪,荼毒百姓?”
皇帝拱手請罪:“兒子不敢。”
太后微微冷笑:“皇帝是個好皇帝,是我一手養出的好兒子。可我這好兒子,怎麽就不懂母親的心呢?”
皇帝還想說點什麽,太后直接端茶送客:“你回去吧,我身子倦了,要休息。”
皇帝隻得起身告退,將折子收回袖中,又把一個包袱留在炕桌上,說:“這是慈寧宮遺失之物,兒子幫忙尋了回來,望母后妥善收藏。”
待他走後,太后解開包袱,見是一個玉枕,登時怔住。這玉枕曾是她床上所用,繼堯纏著她討要,說要留做念想。她覺得不妥,沒有答應。誰料那廝恃寵生嬌,偷偷把玉枕拿走,她事後發現,訓斥了幾句,倒也沒有較真非要他還回來。
此番卻因為繼堯事發,玉枕落在了皇帝手上。
太后難堪至極,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猛地抓起玉枕砸在地面,串線崩裂,玉片串珠滾得滿地都是。
貼身大宮女瓊姑聞聲趕忙進殿,勸道:“娘娘息怒,保重鳳體。”
太后急促喘息,片刻後咬牙道:“皇帝有心了!我也有份回禮,你送去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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