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走出慈寧宮,在步廊站了一會兒,無聲地歎口氣,正要起駕回養心殿,驀然見蓮池旁涼亭裡的熟悉身影。他抬手揮退了內侍,舉步過去。
豫王正望著水面上亭亭直立的青荷,不知在想什麽,聽見腳步聲接近,人影還在身後三丈外,便轉身行禮:“給皇兄請安。”
皇帝說:“你這身功夫,倒是一點沒落下。朕卻遠遜當年了。”
豫王笑道:“皇兄真是抬舉臣弟。您日理萬機,我吃喝玩樂,同樣都是沒空練功,怎不說我落下的更多?”
景隆帝也笑著搖頭:“行了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知道你最近幾件事辦得不錯,只要你能繼續為朕分憂,今後就不再罵你放浪形骸無所事事了。”
豫王收了笑容,上前幾步,低聲問:“皇兄剛從母后宮裡出來,是為繼堯那事?母后態度如何?”
皇帝也斂笑,眉頭微皺:“態度……有些微妙。對於繼堯之死,母后並無異色,卻因為朕婉言勸她,發了大脾氣。”
“繼堯卑劣不堪,母后明了真相後,自然不會再寵信他。臣弟早就說了,他就是個玩意兒,母后無聊時拿他來取樂而已,皇兄不必太過在意。”豫王故意上下打量皇帝,嘖嘖道,“再說,從小到大,母后什麽時候對你真發過脾氣?都是衝我來的。上次我當面抽了繼堯一耳光,她拿胭脂盒扔我,看看,這兒,都被砸青了。”
豫王把額角湊過去給皇兄看。皇帝一把推開他的臉,嘲道:“得了,連弩都射不中你,一個胭脂盒能砸中?”
“從小到大,母后雖罵你更多,心裡卻是偏疼你,朕知道——”皇帝抬手阻止了豫王的解釋,繼續說,“朕如今擔心的,你也知道。此刻,你我不是君臣,就只是同胞兄弟,你就說說,怎麽辦吧。”
面對疑似晚節不保的寡母,兩兄弟此時立場十分一致,心情同樣複雜,故而前所未有地同心同德了起來。
豫王對朱子倫理向來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個離經叛道的,沉吟後說:“其實也沒那麽嚴重,母后守寡近二十年,深宮寂寞,拿個小玩意兒打發打發時間,只要以後不再出繼堯之流的醃臢貨,我們做兒子的,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算了。”
就當她給自己整了個人形玉勢吧,豫王把這後半句吞回肚子裡,沒敢在皇兄面前說出來。
皇帝皺眉:“我不是非得苛求她清心寡欲,但她身為太后,不考慮自己的名節,不考慮朕這個皇帝的臉面,也要考慮對前朝后宮的惡劣影響吧?死了個繼堯,萬一再來個繼舜、繼禹,將來倘若又出這種爛事,朕還是得犁庭掃穴,必然會損傷母子感情。”
豫王也矛盾得很。他認為世道對男子比對女子寬松得多,鰥夫養一群侍妾男寵,無人會指責,寡婦卻必須一輩子忠貞守節,並不公平。但這個寡婦是自己的母親,出了這種事,他身為人子,一方面心疼母親寂寞枯熬,一方面又覺得尷尬難堪。
兩兄弟正相顧無言,太后身邊的貼身大宮女瓊姑,拎著個罩了布套的鳥籠,走近涼亭,福身行禮。
瓊姑是從秦王府出來的老人,照顧過幼年的兩兄弟,皇帝對她頗為敬重,讓她免禮平身,說:“有什麽事,交代下人去辦便是,瓊姑姑年紀大人,不可操勞過度。”
瓊姑獻上鳥籠:“太后囑咐奴婢,將此物親手交給皇爺,說皇爺一見便知她心意。”說罷福身告退。
皇帝接過來,拉開布罩,見純金打造的鳥籠內,太后愛逾珍寶的那隻極樂鳥,已成了一團五彩斑斕的屍體。
這種鳥產自遙遠異邦的森林,由西番遠航的船隻自海上帶來,進貢給太后,是絕無僅有的一隻。其羽毛絢麗,鳴聲悠揚,傳說是住在天國樂園裡以仙露花蜜為食的一種神鳥,因此而得名“極樂”。
太后極為喜愛這隻鳥,命下人精心伺候,不得怠慢分毫。皇帝有時打趣,“朕若是有個么弟,母后都不見得心愛若此。”
可如今,這隻極樂鳥卻成了具屍體。
豫王打開籠門,伸手進去握住鳥屍,翻看後說道:“尚溫熱,新死不久。全身骨骼盡碎,內髒從嘴裡擠出,是……活活捏死的。”
他忽然輕飄飄地一笑:“皇兄,母后這是何意?”
皇帝盯著鳥屍,心底有些發寒,面上卻仍是恬淡平和,說:“母后想用這隻鳥告訴朕,哪怕她再心愛之物,也不過是個玩意兒。如果朕看不順眼,想勸她潔身自好、勸她克己自律,她寧可親手毀掉這個玩意兒,也不願因此傷了母子之情。”
豫王從聽見皇帝的腳步聲,直到此時此刻,始終壓抑的、求全的、力圖展現溫情脈脈的一顆心,因皇帝最後這句話中的某個字眼,騰地燃起難以控制的怒火——
潔身自好!克己自律!誰都有資格說這種話,隻你沒有!
母后是養了面首,即使未必有多上心,即使隻當個玩意兒,但她至少不會矯言掩飾,不會表裡不一,不會一邊嘴裡說著愛惜人才、成全抱負,一邊用催情藥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把人拖上床!
這股憤恨燒得豫王胸口灼痛難當,仿佛連全身血流都蒸騰成了一股劇毒的惡氣,甚至想當面拆穿他這高高在上的皇兄的虛偽面目,向他宣告:你那遮遮掩掩的禁臠,已經是我的人!你待如何,把我關進鳳陽高牆麽?
原本他打算讓皇帝親眼看到自己擁美入懷的一幕,這種心態,與其說是敵對,更像是個與兄長鬥氣的弟弟,帶著一種“我知道你不能拿我怎樣,我就是要搶回屬於我的東西,把你氣個半死”的天真與直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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