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受。
那雙眼睛像一壇陳酒一般看著他,不許他去當天子侍讀,不許他入中書省,他竟有一瞬間覺得那人是賞識他,要把他留在身邊為己用。如今看來只是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吧,廷試時沒弄死他便拿條鏈子拴在自己身邊,防止他再出去亂咬人。
難受。
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睡意一點沒上來,反倒腦袋快炸了。蘇岑索性也不要勉強,一個鯉魚打挺起來,開了門,往後院走。
吹吹風,醒醒酒。
後院一棵山楂樹遮天蔽日,是之前宅子的主人種的,正值花期長勢喜人,一叢叢小白花開的旺盛,白日裡聞不出什麽味來,在夜色下竟能嗅出點點幽香。
蘇岑坐在樹下,小白花瓣撒了一地,三月天夜裡算不得暖和,涼風習習反倒把酒意吹散了大半。
剛有了點睡意,樹後的草叢裡猛地傳出窸窸窣窣一陣聲音。
貓?
蘇岑皺了皺眉。
剛起身那聲音又沒了,蘇岑更加篤定那東西不是貓,甚至不是動物,他起身的聲音說大不大,但足以讓這邊聽見,若是什麽小東西這會兒早就已經跑了。
不是動物,又會動,那應該……
是個人。
蘇岑隨手抄了截阿福曬好的乾柴,屏著呼吸慢慢湊上去,分開枯黃的乾草,準備著稍有異動他就一棍子下去。
等到走到近前,蘇岑看清楚了。
確實是個人。
一身血衣。
蘇岑還沒動作草裡那人已經乾嚎了一嗓子,緊接著一口氣沒接上來,直接昏了過去。
蘇岑:“……”
這要是死在這裡了,他進大理寺辦的第一個案子就得是自己的案子了。
慢慢撩開那張被濕發掩蓋的臉,蘇岑小聲咦了一聲。下巴尖細,眼睛狹長,許是因為失了血,這人臉色在月光下尤顯蒼白,宛若一塊帶著隱青的古玉。
是當日茶樓那個小倌。
蘇岑沒記錯的話,這人說過,他叫曲伶兒。
將人從後院拖到前廳,阿福顯然也被剛剛那一嗓子吵醒了,披著衣服出來一看不由一愣,直到蘇岑催著幫把手才回過神來。
這人看著身段纖細好似沒什麽重量,一旦脫了力立馬變成一塊千斤砣,把人拖到床上還是費了好一番功夫。吩咐阿福去燒水,蘇岑始才拿起燭燈對著人好好打量。
一身白布衣衫上都是血,洇洇瀝瀝,有些發暗有些卻還是新鮮的,再看人臉色泛青,唇色蒼白,額角冷汗淋漓。蘇岑給人小心解了衣裳,不由眉頭一皺,那副瘦弱的身板上滿是淤青擦傷甚至還有刀傷,最要命的一道從腰上橫亙過去,足有寸深。下手凌厲,毫不留情。
這是有人要取他性命。
幫人擦洗,包扎,又換了衣裳,忙了大半宿才停下來。雞鳴破曉時蘇岑趴在桌上睡了一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床上人一動,他立馬清醒過來。
那人已睜開了一雙桃花眼,笑眯眯看著他,第一句話是:“我餓了。”
蘇岑不為所動,冷冷看著他,“誰要殺你?”
曲伶兒眼珠一轉,水汪汪地看著蘇岑,“我快餓死了,沒力氣說話了。”
蘇岑盯了人一會兒,點點頭,出了房門對著外面道:“阿福,去報官。”
“哎,哎!”曲伶兒從床上一躍而起,齜牙咧嘴地扶著床起來,捂著腰衝著外面直喊:“別報官,我有力氣了,我說還不行嗎?”
蘇岑靠著門框看著他,一臉不耐煩呼之欲出。
曲伶兒慢悠悠躺回床上,“我這是摔的。”
蘇岑挑了挑眉:“從我家牆上摔的?”
曲伶兒眼珠轉了轉,點頭:“嗯。”
蘇岑:“阿福――”
“不是,不是,”曲伶兒急忙擺手:“跳崖,跳崖摔的。”
蘇岑眉頭蹙起來,卻也沒打斷,示意人繼續說。
“有人追殺我,我也是沒辦法,得想個脫身的法子,不然讓他們逮到我我死定了。其實我都安排好了,崖底和崖壁都做了準備,只是沒想到因為腰上這傷出了點紕漏。”
“是李釋嗎?”蘇岑突然問。
當日這人去刺殺李釋,以李釋的身份和地位,要弄死一個人實在易如反掌。所以看見這人一身傷,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李釋。這也是他為什麽沒把人直接扔出的原因,若真是李釋要殺他,那他的死期估計也不遠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算不上惺惺相惜好歹算搭把手。
只見曲伶兒眼裡黯了黯,搖頭,“不是他。”
“不是他?”蘇岑站直了身子,心裡卻莫名松了一口氣。
劫後余生也好,徒然欣慰也罷,那雙他看不懂的眸子裡到底沒盛著殺意。
“那是誰要殺你?”蘇岑接著問。
曲伶兒那邊徹底沒了動靜,蘇岑擔心人又昏過去了,兩步上前察看,只見人半條胳膊遮住了眼睛,嘴唇薄涼,輕聲道:“這個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你把我送去見官我也不能說。”
人人都有難處,既然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蘇岑也沒再為難,吩咐阿福給人熬了清粥喂人喝下,自己在一旁抱著半個肘子啃。
曲伶兒對著肘子垂涎三尺,目光熠熠能淬出毒來。奈何那人渾然不覺,邊吃邊對阿福道咱們家是賣茶的不是賣鹽的,下次再放這麽多鹽就把你賣了換鹽。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