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詭異的觸感令重六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大聲叫喊,希望能有經過的客人聽見。可是叫了半天,嗓子都啞了,也沒有人回應。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聲音是否有穿過這道變得十分奇怪的門。
此時房間裡的氛圍愈發詭異。原本塗白的牆壁上也開始滲出水,宛如出汗一般凝結成水珠,水珠又匯聚成細細溪流在牆上一縷縷流下。空氣中飽含帶鹹味的水分,令透過窗紗射進來的陽光都變得有些混沌不明,漸漸暗淡下來。
一種無形的壓力漸漸凝聚,令人呼吸困難。
透過愈發晦暗不明的光線,重六看到牆壁上的漆開始大塊剝落,掛在牆上的美人圖上的美人也在微妙地變形。她們的額頭在變得低矮扁平,眼睛在慢慢突出眼眶。那些黑洞洞的豆一般的眼珠,卻仿佛都在盯著重六。
到底發生了什麽?客棧不是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砰砰砰,混亂的敲擊聲從地板下和門窗外連續不斷地傳來,仿佛有千萬隻手在拍著木頭和牆。重六恍惚覺得自己不是在客棧裡,而是在那艘困著阿良和其他一百來號人的大船上。這裡不是客棧的房間,而是那被蒼茫大海包圍的船艙。
海他本是不陌生的,但也尚未坐那樣的大船到大海的中心去過。無盡廣袤的鹹澀海水,從寰宇誕生之初就存在的海水,孕育一切的海水……沒有人知道那陽光從未到達過的深海黑暗中藏著什麽沒有被人了解過的恐怖東西。
重六的眼睛落在窗上。他看到有什麽十分巨大的影子,在窗外快速地掠過。
那種大小……比人大太多,也不可能是任何鳥類……
除了門以外,窗戶是唯一可能的出口。可是重六現在卻不大敢推開了。
那影子是什麽東西?
是遠處的什麽鳥投射的影子落在窗上的錯覺?
重六深深呼吸幾口,自己給自己打氣。不論如何得想辦法從這間房間逃出去,把這裡的情況告訴掌櫃……他又從葫蘆裡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茶,用袖子擦擦嘴,伸手去拉開窗扇。
窗戶倒是沒有變成黏軟詭異的質地,他一拉就開了。
可窗外看到的並不是後院和更遠處的巷陌。
而是一片黑暗。
不……不是純粹的黑暗,有光,淡淡的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光……
亦或者是存在在他自身的光……
這種形容也一樣不準確。那種感覺,就仿佛他不需要外界的光,便能感知到黑暗深處的種種景象。
仿佛他本就是誕生在無盡的黑暗裡的,仿佛他從未有過眼睛,有過視覺。
重六忽然意識到,那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海。
最深的,未有活人見過的大海之腹。
這個認知令他整個人都戰栗著,動彈不得。這間房間,是什麽突然被搬到大海深處的?
為什麽那些海水沒有進來?
為什麽這間屋子還沒有被壓垮?
為什麽他還沒有被淹死?
重六意識到,客棧雖然因為不明原因被這來自大海的恐怖穢氣滲入了,但一些基本的保護或許仍在。他和這片未知的黑暗中間,仍舊隔著一道看不見的護盾。
他於是向著窗口試探性地走了幾步。視線雖不管用,他還是眯起了眼睛,試圖從那黑暗中辨別出更多的東西。
黑暗裡,確實是有東西的。
他看到了在那海底起伏的荒蕪大地上聳立的巨大城池,那些傾斜詭仄的角度勾連在一起形成的令人目眩的城門,那些如墓碑一般高高聳立的巍峨建築。它們沉默佇立,仿佛從時間的初始就已經存在。
什麽樣的東西,會在這樣深的、只有少數魚類能活下去的深淵海底建造如此巍峨浩瀚的城市?
為何那些角度,那些黑暗交錯的剪影,給他一種古怪的似曾相識感,他好像是在夢中見過的。
難道現在他是在做夢?
重六的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空洞著迷,被那濃稠的黑暗冰冷吸引著,又向前走了一步。
黑暗裡,亮起一雙汙濁泛白的眼睛。一道佝僂的影子,正在不遠處窺視著他。
不……若感知的仔細……你會發現那是幾十道同樣佝僂的、人形的影子,懸浮在那亙古的黑暗裡。
人?
這樣的地方,怎麽能有人活著呢?
當重六又向前走了一步,一道佝僂的人影也開始接近他的窗口。
遠處,那海底城邦的外圍,有一些巨大到令人一時難以理解的觸手狀東西輪轉而過。
他聽到一種低沉的、難以名狀的震顫,透過海水傳遞過來。
嗡嗡嗡,低頻率的震動令人的耳朵無法捕捉,卻能感覺到一絲空氣中的異樣。重六若是沒有喝下那些茶,此刻的感知恐怕還會更加敏銳。
那震動是一種語言。那些佝僂的、巨大的、古老的海底人的“語言”。
重六沒辦法精準地理解震動傳達而來的意思,可是一些混亂的畫面卻出現在他的頭腦裡。
他看到了兩座山巒般巨大的神像。
與其說是神像,更像是怪物。
左邊的雕像有著魚一般的頭,削鐵如泥的尖牙一層層排列起來,覆蓋著魚鱗的身體極為強壯高大,背後如利劍倒插著數不清的尖刺。而另外一尊,有著女人般的身體,一樣覆蓋著密密麻麻的鱗片,可她的肩膀上,卻有九條極長的脖子,頂著九顆形狀各異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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