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陸府,虞桃忙著整理新買的東西,這裡一捆那裡一包堆成小山,生生弄出了舉家搬遷的架勢。
虞小滿隻帶了幾件衣服,還有別的什麽虞桃沒瞧見,總之沒帶值錢的,包袱拎在手上輕飄飄。
“怎麽說也給他暖了大半年的床,還為他挨了一刀……”虞桃很是不服,“他怎的如此絕情,大冬天的,就讓你帶兩身衣裳走?”
其實虞小滿連衣裳都不想帶,因為用不著。
一句“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虞小滿說:“再冷一陣,春天就到了。”
醜時四更,天上散落寥寥幾顆寒星。
虞小滿獨自一人穿過竹林,自幽深小徑越過拱門,被守門的段衡攔下也不露驚慌,小聲說:“我來送點東西。”
段衡常年跟在陸戟身邊,旁觀了一些事,對這位夫人的印象正在逐漸轉好,因此對於陸戟鐵了心要把人送到外頭去這件事萬分不解。
然礙於主仆有別,段衡沒膽子問。這會兒見虞小滿形容憔悴,幾日不見瘦了一大圈,一陣風就能刮跑似的,又見他手中拿著一封信箋,想來是為了告別,段衡不由得心軟,胳膊一收,放了行。
陸戟今日難得歇在家中,虞小滿猜測他許是怕自己賴著不肯走,要親眼看著自己上馬車才安心。
輕手輕腳步入書房,合上門扉轉過身,案邊無人,往窗口方向看,陸戟已然躺在軟塌上睡著了。
雖說眼下情況恰好免去了很多麻煩,虞小滿還是走到軟塌前,將從懷裡掏出的瓷瓶去塞,瓶口在陸戟鼻間晃了晃,等了一陣,確認他呼吸平穩睡得更沉,才將瓷瓶收好,直起腰。
桌案上的蠟燭尚未燃盡,堪堪夠辨字。虞小滿行至桌前,將信封內的紅紙抽出,展開,右手邊醒目的“休書”二字,險些灼了他的眼。
這休書是下午在外頭時,趁虞桃沒留意,拐到巷子裡找了個捉刀代筆的師傅寫的。
虞小滿嫌自己字醜,又不曉得這東西是否有個規矩,索性找旁人代勞。那代筆的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聽說他要寫休書,抬頭打量他好一會兒,許是在心裡嘀咕這年頭竟有如此開明的妻子,親自為夫君準備休書。
稀奇歸稀奇,到底是做生意的,執了筆就按虞小滿的要求寫了。眼下瞧著上頭諸如“此後各自婚嫁”“永無爭執”“恐後無憑”等冰冷字眼,虞小滿還是有些恍惚。
而後便扯開嘴角,無聲地笑。
他笑自己愚蠢,與陸戟締結姻緣的分明不是他虞小滿,從頭到尾他都只是個頂包的,事已至此,竟還如此不識趣,在這休書上寫自己的名?
真真是恬不知恥,胡攪蠻纏,難怪陸戟厭煩了他,要將他送得遠遠的,此生都不想再與他相見。
笑著笑著,眼眶酸脹難耐,呼吸與心跳同時被打亂,虞小滿放下休書,抬手捂住左胸,那撕扯剝離的痛感再度襲來,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他知道時機就快到了。
每個鮫人體內都有一顆元丹,囤積著來自深海的能量,是鮫人的元神所在、生命之源,亦是鮫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
它位於心臟附近,前日通過璧月姐姐的口信確認,唯有心死神滅時,方可將其逼出身體。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懂什麽叫心死神滅,他只知道,元丹可以為陸戟治腿,讓他重新站起來。
虞小滿急喘幾口氣,一手撐於桌沿穩住身形,撕裂般的痛自心口出發,沿著筋脈血肉蔓延四肢百骸。
原來心死神滅這般痛,痛到他眼前花白,咬牙切齒都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淚。
可是還不夠,還不夠痛。
虞小滿閉上雙眼,原想強迫自己回憶陸戟待他不好的那些瞬間。可不知怎的,眼前掠過的盡是雨天罩於頭頂的一柄紙傘,為救他拔出鞘的一把利劍,教他寫下二人名字的手,將他護在懷中的堅實臂膀,一聲聲溫柔繾綣的“夫人”,還有冷峻面容上為他綻開的笑顏。
這些……都不屬於他。
全部都不再屬於他。
一股要將人整個撕裂的疼痛自體內炸開,似打斷筋骨,再與肉體一道揉爛,和著淋漓的鮮血,痛得虞小滿呼吸停滯,心跳都不複存在般,蜷著身體臥在地上,像一隻被摧心剖肝、了無生意的獸。
銅壺更漏殘,紅妝春夢闌。
成串眼淚沿面頰流下,落在地面複又彈起,一時叮咚亂響,如珠落玉盤。
勉力睜開眼,看見自胸口析出的元丹飄在半空,散發著瑩潤微光,而它四周落了一地剔透珍珠,好似眾星拱月,捧起萬珠之王。
鮫人僅有一顆元丹,且一生只有一次泣淚成珠的機會。
先前虞小滿想不透這二者的聯系,現下卻全明白了——所謂“誠則泣淚成珠”,“誠”亦可作“成”,這珠終歸只能在心如死灰的絕望後,與象征生命的元丹一起脫離身體。
虞小滿咧著嘴又哭又笑,發出的微弱聲響很快被窗外風聲遮掩得一乾二淨。
他累得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仍拚命睜開眼,望向榻上沉睡著的陸戟。
第一眼怦然心動是他。
最後一眼纏綿悱惻依然留給他。
立冬這天,殘花帶露搖,紅葉隨風飄。
陸戟自夢中驚醒,拂去滿額冷汗,唯余一室淒涼。
安排好的馬車未在日出時接到人,說要同往的虞桃也沒能跟了去,闔府上下喧鬧一天,也未找到憑空蒸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