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什麽?”
“哥哥叫唐玉樹!”
青秧和玉樹。
“亂世裡淒苦陰鬱的臉孔看得太多——我見他們兩個,隻覺得像光。”
李獷把茶飲了,探身出窗口向院子裡的下人問道:“唐玉樹的藥服了嗎?”
收到“喂下了”的回應,他才把頭伸回來,對著陳逆一笑,繼續說道。
——“我還記得十一歲那年,還不懂權傾朝野的概念,也不懂殺雞儆猴的意思。”
“只聽人們戲稱父帥作——‘王朝棟梁’,我隻曉得王朝棟梁就意味著萬萬人的敬仰,卻不明白萬萬人的敬仰又意味著什麽。那次父帥帶著母親去赴天子之宴,我因染了風寒所以被留在了府裡——那時候我還哭了,如今覺得算是……幸運嗎?呵,也不算——那次被禁軍裡三層外三層保護著的京郊盛宴裡,竟能混入刺客?於是父帥和母親被殺了。隔日舉國悲鳴的時候,作為唯一血脈的我素縞而立,站在壯闊的府邸門前,單薄的,竟覺自己與那風中飄搖的每一張冥紙,大抵都沒什麽差別。”
“權傾朝野者葬身階下,皇帝也演了落淚的戲碼。抹著明明就很乾燥的眼眶,挑著眉毛,對十一歲的我說:‘我叫你襲了你爹爹的爵位——你從此就是王朝裡最年輕的將軍。來日長大了,也要像你爹爹一樣,替我效力,知道嗎?’——你猜我什麽反應?——當時的我對他冷笑了一聲。”
“而後我就□□爹接到了江南——我乾爹,就是張謙的父親,林瑯的姥爺,你這把刀的……主人。”抵在李獷腰腹最無防備之處的刀刃,就著財神府三層閣樓外落進來的昏蒙天光,顯得鈍舊不堪。
他將刀刃用手輕飄飄地撥去,再給自己斟了一壺茶。
“替你林大恩人也罷,替你自己也罷……你恨我,我欣賞你。”
李獷並不在意陳逆這個持刀少年的威脅,這讓陳逆的眉頭更縮緊得深重起來。
“可恨我的人太多……我著實不能一一給個交代——包括他。”
陳逆知道李獷口中這個“他”,指的便是唐玉樹。
“我以為此後一切的權謀鬥爭,都再與我無關。收好了傷疤,與乾爹、姐姐、謙哥兒他們,一並悠遊在江南,度過余生就作罷。可二十一歲那年,我又被召回了京城——王朝安穩了十年之久,突發的叛亂竟然那群明明心狠手辣的人,卻堵在這個關頭上,無一人肯出征。”
叛軍從南詔揭竿,一路北上,直至成都淪陷也就三個月。
“有一日,他們想起了還有個我——王朝最年輕的將軍。他們為我加封,賞金銀封王侯。送我出征的那場宴上,所有人都向我舉杯相敬,所有人看著我,口中說的祝詞我一句都沒聽清楚,我努力分辨了去——卻明白他們赤口白牙間念叨的,都是——替我們去死。”
“我替他們去死。可以。”
“我對唐玉樹說起我的故事,他聽得發怔……”
李獷垂了眼睫,陳逆見他此刻念著唐玉樹時的神色,倒真有幾分與林瑯相仿。
“他兩條眉頭擰著,像是心疼我。可他嘴拙,表達不出他的感受,只是愣在那裡半晌,跟我說說了一句:將軍,我做你的刀,我護你周全。他小我四歲,可肩膀卻寬闊得讓我想去依靠——陳逆,你且告訴我:他這句承諾只是報恩和效忠嗎?——我料是,他對我也有情。”
陳逆沒有答話。
“青秧有頑疾,所以我遣了皇帝賞我的大夫,去幫她看病——我每每帶著大夫去找青秧,他都會笑著看我。我喜歡他對我笑的樣子,於是我傾了一切我能給的,在青秧身上,即使大夫早就告訴我——她治不好的。”
“唐玉樹感念我恩情。”
“有一役是在龍泉驛打的,當時苦戰太久,而親自上陣的我被人砍傷落馬——說來好笑:我不該被標榜‘王朝最年輕的將軍’——我該被稱為‘王朝唯一不會武功的將軍’……那次我以為我會死,可我在距戰場五裡外的軍帳中平安醒來之後,他就睡在我榻下冰涼的地上,他守著我。”
當時的侍衛扶起蘇醒的李獷,告訴他說:“唐伍長在橫屍數千人的山谷裡一個一個翻,終把您找到的,又背了您五裡地扛了回來——他自己腹裡有斷刃,早上才挖出去就來守您了……許是麻沸散沒褪藥效,所以睡了。”
“我趕林瑯走的時候,林瑯跪在我面前哭——他說從小到大鮮少有人如唐玉樹這般真心待他。我聽了嫉妒——我本以為這是我一個人可以享得的溫柔。也從小到大鮮少有人如唐玉樹這般真心待我,所以一旦有了,我幼稚地像個心智還未開化的孩童。”
“我賞他官職賞他錢財——若我是皇帝,我大約會賞他整個天下。”
“我召集全部兵馬,我於城樓之上宣讀唐玉樹救我的功勳,還有我對他的賞賜。”
“賞了什麽我全然不記得——我隻記得我那時候的幼稚動機——被一個人如此珍惜,以命相待,對我而言要勝過打贏幾百場戰爭的榮光。”
“我不知道該向誰炫耀,於是我向所有人炫耀。”
青秧的病是奇病,好不了的那種。
隻憑著李獷將皇宮裡帶出來的各種奇藥吊著她;若非強行與無常鬼相博,她怕是早就死了。
“可他卻一直對青秧抱著希望。有一次我隨他去尋青秧,我聽他們兄妹聊起未來聊起以後。後來我偷偷告訴青秧——‘若日後打完仗了,我也不回朝堂上了,我解甲歸田,去江南’——青秧,你要吵著你哥哥,就說以後要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