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這些詩在講什麽,他只知道這押韻的七個字的句子,裡面提到了他們倆。
這個人,簡單純粹得要命。
可慣常自詡“走過絲路”的自己,卻甚至連好生收藏起他的溫柔,都做不到。
是報應吧。從此以後,唐玉樹是死是活,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未有戰爭時,聽聞成都也是個繁華盛世。
唐玉樹是從那裡來的,帶著那裡的獨特口音。
林瑯喜歡拿他的口音說笑;喜歡看他被自己捉弄之後,羞著臉,還同自己一起大笑的樣子。
唐玉樹“ㄌ”和“ㄋ”兩個音分不清楚。
近來爹爹許是上火的關系,舌頭上長了口瘡。
幾日前臘月廿七?……還是八,林瑯也記不清楚——總之是按習俗要吃餃子。
圍在一張桌子上吃著餃子的時候,林瑯發了呆,爹爹喚了一下他的名字:“寧瑯——”
林瑯抬起頭愣住。
爹爹又改口:“林囊——嘶,你說好笑不?這幾日舌頭長了瘡,話都說不清了。”
約莫是方才吃餃子蘸的醋太酸,衝得鼻梁生疼,林瑯突然埋下頭去,明明不想哭,可是眼淚偏偏止不住。
昨日張謙來府上看林瑯,循著禮數去見林老爺的時候,林老爺眉頭緊鎖,頭髮花白得更明顯些:“不然放了他回去吧……”
“真的嗎?”張謙意外。
“回來是回來了,變成這個模樣我看著難受……”
“可是……李獷把他的後路斷得死——姐夫,不是我說——你是他親爹,也該知道他的性子。”張謙慣性按著太陽穴緩解頭疼:“如今李獷把他倒是給你勸回來了。林瑯自己都在那立了鐵誓——說要考功名做大官兒去——這哪一項不是你想要的?”
林老爺點頭稱是,可點了半晌頭,才悠悠地探出一句:“可這哪一項怕是都不是他想要的。”
張謙引導式發問:“鐵誓是他自己立的——不是嗎?”
“哎呀——那是因為他把魂兒給丟了才這麽說的!”林老爺急得跺腳:“那個李獷——你告訴我,他到底用什麽招數把瑯兒勸回來的?魂兒丟了,那人說的便都是胡話——那能信嗎?”
張謙點頭:“你想明白了就行——那你就放他回去吧。李獷那邊我去對付。”
林老爺倒似乎是認真在考慮張謙的提案。來回踱步想了半晌,又問及:“他那……小兄弟可好了?”
“李獷說——大夫說今日沒了大礙——舊年受過大傷,當下沒發出來成了隱症,不過也從鬼門關給撈回來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醒不醒的了……”
“需要錢嗎——給他點兒?”林老爺解決所有問題的最先思路都一樣。
“嘖,不是錢的事兒。是那小子的魂兒也丟了——怕是跟回林府來了吧……”張謙搖了搖頭:“姐夫,這世上有多少錢都買不著的藥。”
“這世上有多少錢都買不著的藥……”李獷道:“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林瑯不想玩開什麽火鍋館子這種過家家的遊戲了。他怕有朝一日他也病倒了,多少錢都買不回命;他就決定要回去讀書考功名做大官——想變得像我一樣。”
唐玉樹不行李獷的話:“你為啥子要趕走他?”
被拆穿,李獷也懶得繼續杜撰,隻坦白道:“因為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還添亂。”
“我不需要他對我有啥子好處!”唐玉樹怒目:“他就是好處。”
唐玉樹護著林瑯的姿態太強硬,這讓李獷看去了,心頭揪得疼。但他不表現出來,隻一如既往地玩味地笑:“我不強求……你恨不恨我,我都會救你。我救你,也沒指望你原諒我。”
“那我現在就去把他帶回來。”唐玉樹又要下地。
李獷說:“那是林府——雇傭的守衛哪個都比你厲害,你亂來會死的。”
唐玉樹突然不說話了,隻把頭低了下去。
半晌後再抬起來時,眼神裡有了一種李獷從未在他眼神裡見過的疲憊神色:“當年是青秧,現在是林瑯,為什麽每次都是你在阻止我……”
“……”李獷害怕那種神色——像是自己撚滅了一束光。於是縱使是演,也再沒有笑的力氣。
“你知道嗎?我被你綁著的那一夜,想著外城裡屠戮流民的敵兵,想著我幼小的青秧,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將軍。”
那一夜,他在一段一段漫長如百年的無限個須臾裡,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期待。
“你想留我,最後留了一個不想活的我。”
唐玉樹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李獷:“你來成都平叛時二十歲而已,被當做送死的先鋒。當時我願意效忠於你不是因為你對青秧好——縱使你和她不相識,我也會幫你——因為那時候我真心實意地心疼你……”
李獷轉過身來看著準備離開的唐玉樹:“為什麽後來卻變了?”
唐玉樹停卻了腳步,卻不肯回頭看自己。他背對著自己:“你也沒變,我也沒變,只是造化弄人吧……”
背後的李獷笑了一聲。
唐玉樹還是不肯轉過頭:“所以我恨造化……但我不恨你。”
他說罷,推開了廂房的門。
“唐玉樹你站住——”李獷終究亂了方寸,在喚停唐玉樹的腳步之後他整理了一下心緒。
即使知道他不會轉身看自己,但還是用盡全力擠出了笑容來,繼續披上灑脫不羈的姿態:“聽大夫的——把身體養好了再開店。日後……對林瑯好一些。我不喜歡他,他的乖戾跋扈不比我少,可你卻終究選擇了他……我真是嫉妒他。他母親是最照顧我的姐姐——而在我這廂你終究是欠著我的,就替我還給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