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自己要的不就是一根朽木嗎。
“隨她去。”庾皇后眼底閃過一抹微芒,她一手調理出的人,再撲騰,還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成?
及笄過後,一切也該塵埃落定了。
接下來幾日,簪纓閉門不出,一門心思錄入玉燭殿內所有姓唐的物件。
春堇記心出眾,哪怕是幾年前的一對耳珠,一雙銀箸,她也能記清是何年何節送入宮中,又放置在何處。最終拾掇齊整,足足裝滿了八隻紅木箱。
這還不算多年來簪纓孝敬到帝后宮中的。至於東宮,更不必說,太子喜歡孤品字畫與佳筆好硯,還有她往日打的香囊印綬、做的茶餅香篆,巴巴送去的何能鬥量?
坐在一下子空曠許多的寢殿中,簪纓輕衣緩帶,靜聽窗外鳴蟬嘶嘶。
聽著聽著,突然就笑了。
她如今才算明白,杜掌櫃這些年堅持提供她在宮中所需的衣食用度,從來不動宮中分例的原因。
這是一條退路,也是為她準備的底氣——她這十年吃的喝的,穿的拿的,所費皆是自家銀錢,她,不欠這宮裡一分一毫。
反而是唐家,倒貼了半座內宮的人。
“小女君,您……怎麽了?”春堇立在席旁,只見小娘子往日那雙罥煙含春的眉眼,陷入一種孤簌的寒寂中,雖說在笑,神情卻比誰都蒼涼。
她的心都不由跟著往下墜了一墜。
簪纓下意識摩挲右臂,“春堇姊姊,你願意一直跟著我嗎?”
春堇愣了,她本就是受皇后娘娘之命,一直照料小女君的,不消多言會一直跟隨主子呀。隨即,她聯想到這兩日小女君身上的不同尋常,心裡突地一跳,望向簪纓。
很快,春堇跪下道:“奴婢願一直追隨小娘子。”
若非女君求情,她如今已經爛在永巷了,屍骨有無人收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恩的人,這份恩情她一直銘記著,哪怕粉身碎骨,也當回報。
簪纓想起了前世,最後陪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春堇。
她何嘗不清楚,春堇和秋葵、陸媼她們一樣,都是皇后挑選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只有這個姊姊,會在太醫為她割下腐肉時,忍不住避開視線默默流淚。
在那座荒苑裡,只有春堇會問她,小女君疼不疼?
疼啊。
簪纓扶起春堇,屈身以大禮相拜:“如此,阿纓有一事欲托付阿姊,懇請阿姊為我周全。”
簪纓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就這麽足不出門到了五月十五,她坐得穩,東宮裡卻有人坐不住了。
“她今日還是沒來?”
李景煥年前接掌了吏部,監理官吏定品、複勘、陟黜等事,這日他從衙署回宮,看著與早起離開時別無二樣的空空案幾,腳步一頓。
東宮內侍李薦,一眼便瞧出太子神色不豫,屏著呼吸搖頭。
自從初八那日從玉燭殿回來,太子殿下每一天都要問一遍同樣的問題。
但傅小娘子沒來,就是沒來。
“回殿下,不止東宮這邊沒來,聽聞連中齋那兒,傅娘子也多日不曾去向陛下請安了。陛下以為傅娘子中了暑氣,遣原公公去探望,結果,結果傅小娘子隔著門敷衍了兩句話,面都沒露……”
李薦覷著太子的面色,一聲小似一聲。
那位原公公,可是東西六宮大總管,陛下的心腹寵宦,連他都吃了閉門羹,這在往常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李景煥長身玉立
在山水圍屏下,手扣蛟龍玉佩,面沉似水。
他的視線,猶然落在那張空無一物的案幾上。
傅簪纓從小便愛鼓搗些茶食糕點,做完總是最先送到東宮,這習慣多年不改。當年他每日下了學,不等進門,鼻端先嗅到一抹糯甜的香味,便知有隻小饞貓兒帶著點心過來了。
小丫頭饞嘴愛吃甜,可是食多了胃裡又難受,吃不下的,便都送進他肚子裡。
一張食幾上相挨的兩席,她趺坐在旁,稚氣的指尖捏著一枚桃花酥,湊到他唇邊,伸展的柔柔腰肢一如凹彎的細柳。
他不動聲色,她便急,撲閃著長睫,手臂努努地往前蹭。待他張嘴一口吃了,小丫頭眼裡才溢出嬌憨的歡喜,一對小梨渦盛出滿盞的甜。
比嘴裡的糕更甜。
少時為了這眼甜,雖不喜歡女孩子太嬌,李景煥還是願意配合她的小把戲。
可人長大了,對甜食的鍾愛便膩了。
“你人來便是,不必囉裡囉唆帶什麽吃食,孤不愛吃那些。”這是李景煥上個月才囑咐過簪纓的話。
不是讓她不來。
太子輕振衣襞坐在矮塌,眉心蹙起一團冷色。
和誰賭氣來?就因那日看見他同傅妝雪一道出入,便像小孩子似的閉門不出,指望誰去哄她?
再說她何必同阿雪計較?
李景煥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見則安帶在身邊的粉衣女郎時,那種驚豔的感歎:原來一個女子的眼神,除了柔弱,也可以沉澱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孤湛和堅韌。
細問之下,方得知此女生在雍涼之地,母亡後跟著數萬流民輾轉流離了幾千裡路,茹草食莒,風餐露宿,才到得江南。
說起這些經歷時,傅妝雪沒有流露出苦難的神色,熠熠的眼神反而帶著種不屈的天真。
李景煥當下便意識到,這是個與建康所有豪族貴女都不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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