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沙啞,閉了閉眼,“錯不該以死諫君。人主兼聽則明,再有下次,沈階依舊會直言勸諫,但在此向女君立誓,斷不會再行出死諫之舉。”
“沒有下次了。”
簪纓平靜地說,“先生教過我,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與你相識有年,到頭來原是主不知卿,卿不知主。既如此,不必勉強,沈子大才,另謀高就吧。”
假若那日簪纓離開客棧前,能和沈階解釋得清楚些,也許後來的事便沒有了。
但她是主他是卿而非相反,作為施令者,沒有事事遷就同屬下解釋分明的道理。
簪纓回頭與衛覦知會一句,邁步走了,去鄰院探望吳掌櫃。
“女君——”沈階雙膝蹭動,被石子磨礪,還欲開口,看見從門裡踱出來的大司馬,瞬間失聲。
“論理,你為我護藥,我該謝你。”
衛覦松泛地走下階,低頭看著那把嶙峋的瘦骨,神色洽淡道,“先起來,好不容易撿回的命,死在這冤得很。跟著我,願不願?”
未及弱冠的青衫郎逆著光影,喉嚨滾動幾下。
這句話對於沈階來說無異於一種羞辱。
他不是任人踢來
踢去的皮球。
“謝大司馬好意。”沈階握拳抵地,口齒清晰,回頭道,“沈階此生唯事一主!”
可月洞門外早已沒了簪纓的身影。
洛陽宮的牡丹開得正好。
自衛覦去青州後,徐寔代主公整肅軍紀,嚴守宮城,軍民無擾。
如今洛陽城內處處可見巡值的精甲兵隊,北魏宗親聚居的裡坊,已被兵甲重重圍控起來,裡外不通信,舊京畿六衛沒在攻城戰中死傷的,也查點名冊,皆被抓起看押,謹防作亂。
徐寔做事縝密,撫民得當,也沒人膽敢在鐵騎面前撒野,城裡還算太平。
衛崔嵬到達洛陽這日,徐寔親自帶人出城相迎。
衛覦對這個父親心有隔閡,徐寔卻不能不敬。他親自將白衣大袖的老人家扶下馬車。
衛崔嵬在北地的楊柳色裡駐足,他抬頭,仰望洛陽高空,耳聽伽藍梵鍾,怔然良久。
二人敘過溫涼,徐寔得知衛公離開建康時所遇的驚險,多虧長公主相助才能順利離京,很是感慨一番。
眼下京中無主,徐軍師即引車馬進城,徑入皇宮。
衛崔嵬來了,自然要先見兒子的。徐寔猝然間也不知該如何言說大將軍和唐娘子之間的事,他斟酌一路,進入紫微宮後,挑出能說的實話道:
“明公,大將軍去青州接唐娘子了,算算時日,應也快回了。”
衛崔嵬聞言,神色古怪了一瞬。老人眺望著眼前巍峨莊麗遠非南朝宮城可比的重殿高闕,幾許,方笑呵呵回應道:“是嗎,郗鑒之愛啊。”
徐寔聽出了一身冷汗。
當年南渡之亂,賢臣郗鑒藏飯於口,哺喂給外甥,救子得活一同渡江。這是世人用來形容舅父對外甥情深愛憐的詞。
聽在知曉內情的徐寔耳中,可就處處不對味了。
在服膺名教的衛公眼裡,二人之間還隔著輩份。
徐寔疑心衛公察覺出了什麽,故意如此說,暗覘其色,隻覺澹澹然如萬頃平湖,深淺叵測。
他便不接此話,笑道:“衛公可知,前些日子傳來軍報,龍將軍函谷關大捷,斬下北魏驃騎頭顱,佔住險關。龍將軍發信回來請令,想一鼓作氣帶兵直搗長安,請求增兵。”
“濉水龍帥的驍勇,我亦耳聞。”衛崔嵬捋動胡須,仿佛把衛覦去接人的事給忘了。“軍中之事老夫不大通,只是先前大破洛陽時,北魏主力已潰,龍將軍在函谷又破敵軍,北朝該是剩不下幾個拿得出手的猛將,眼下正是晉軍士氣如虹之時。”
徐寔含笑道:“明公過謙了。龍將軍在軍報上還說,且允他帶兵先圍長安,他可以圍而不打,等大將軍做最後定奪。某以為軍情急迅,瞬息萬變,是以擅作主張,允諾了龍將軍增兵之請,調三萬精騎西行。”
攻佔長安,一直是衛覦的夙願。
龍莽話裡的意思明白人都聽得出,是他不爭首功,願意替衛覦先圍了長安,等衛覦來破城。
徐寔知道衛覦在戰中蠱毒發作最頻繁的時候,已有意地將手裡的兵權放手給幾位嫡系將領,其中最看重的便屬龍莽。
這一年來的並肩作戰,也讓徐寔看到了龍大帥身先士卒的剛猛,以及他對大將軍的忠心,是以才敢將三萬兵馬說調就調了出去。
衛崔嵬聞言,反而搖首:“攻敵奪銳,力在扼其喉而舂其心。覦兒倘有大志,當蹈萬仞,納百川,何故不肯令麾下立功。”
這番言辭立足高遠,有大氣魄,徐寔肅然。二人且言且行,徐寔引著衛公參觀宮室,衛崔嵬想起來問:“檀老板還沒到嗎?”
徐寔回說尚未,“三吳不比京城局勢艱難,又有檀家勢力在,我們的人去接,應當已在路上了。”
當務
之急,實則在洛陽。是如何取得洛陽世家的擁護,以與南朝博弈。
將衛公接過來,也正是請他出山。
徐寔虛心向衛崔嵬請教此事。
衛老一笑:“這無甚難的,洛陽雖初平,血汙猶未乾,民眾心中尚惶惶無依。我便撿起我的老本行,在城中開壇授經,不限寒庶。盛世方有朗朗讀書聲嘛,以名教教化滋養人心,聽得多了,自有浸漸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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