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的計劃確實可行,隻除了一點——這假死的藥方對身體必有損傷,而且一旦接應出了岔子,拖延太久,很可能弄假成真,郡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有李軍醫在,身體損傷,日後慢慢調養就是,僅僅是出意外才醒不過來,比起我舅父,沈夫人,那麽多玄策軍將士必死的結局,這已經是最劃算的計劃了,不是嗎?”
李答風篤定搖頭:“即便如此,少將軍也不會同意。”
薑稚衣輕輕一笑:“李軍醫是這世上最好的醫士,只要你說這藥方不損傷身體,也無性命之憂,你的少將軍便會信你。”
……難怪他的少夫人鋪墊了這麽多緣由來說服他,原來在這兒等著他。
李答風抬起手,緩緩扶住了額頭。
他以為他今生只是攤上了一個不怕死的瘋子,沒想到是兩個。
中秋過後,天意漸涼,朝會再議大燁與西邏和親一事。
清晨,瑤光閣內,薑稚衣站在妝台前,輕輕打開了那隻盛裝嫁衣的衣匣。
火紅的雲錦嫁衣織金繡彩,一針一線繡成的龍鳳紋樣栩栩如真,絲絲縷縷光華流轉。
身後,永恩侯和寶嘉眼看她小心翼翼抬起手,指尖觸摸上嫁衣的繡紋,不忍地別開頭去。
中秋團圓夜,她已將計劃告訴舅父和寶嘉阿姊,在李答風絕不會傷到郡主一分一毫的承諾下,舅父別無萬全之策,只能答應下來。
“驚蟄,替我穿上嫁衣吧。”薑稚衣輕聲說。
“郡主,您這是……”
“此去過後,世間再無永盈郡主,這最後一面總要轟烈些,讓滿朝文武都記住今日。”
鳳冠霞帔件件上身,清寂的屋子慢慢被染上喜色。
薑稚衣坐在妝鏡前,點上花鈿,抿上唇脂,望著鏡中人的模樣問:“寶嘉阿姊,我好看嗎?”
寶嘉從鏡中看她眉若遠山,鼻似瓊瑤,朱唇貝齒,般般入畫,一雙秋水盈盈的眼底含著笑意。
“好看,阿姊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新娘。”寶嘉忍著淚答。
薑稚衣對著銅鏡笑起來。
只可惜,她要嫁的人看不到。
“今日可是我薑稚衣名留青史的日子,都不許哭。”薑稚衣笑著給了寶嘉和驚蟄一人一眼,對鏡靜靜看了會兒,輕一振袖起身,端起手朝外走去。
皇宮,金鑾殿之上,以裴相為首的一多半朝臣竭力反對和親,剩下的朝臣裡,有人看清聖心,決定順從聖意,與裴相等人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有人知曉這件事的根本是天子與河西的矛盾,決定明哲保身,緘默不言,有人當著牆頭草,風吹兩邊倒。
底下爭論不休,興武帝以手掌額,看似十分頭疼。
齊延站在一眾朝臣的最前方,為原本應當毫無疑問的決策需要一議再議而閉上了眼睛。
忽聽內侍扯起一嗓子:“永盈郡主到——!”
整座大殿瞬間鴉雀無聲,興武帝抬起眼來,一眾朝臣跟著驀然轉身回頭。
秋日金輝下,少女一襲嫁衣燦若紅霞,曳地的裙裾逶迤著一步步走上莊嚴肅穆的漢白玉天階,頭頂金鳳冠寶石璀璨,流蘇垂墜,肩頭七色霞帔流光溢彩,宛若神妃仙子般明豔熱烈。
驚豔震動一刹,所有人好像都明白了少女的來意,下一刹,眼前場景忽轉,像看見大漠黃沙,駝鈴陣陣,少女一身如火嫁衣坐在喜轎中,吹著西域的風霜,做著世間最蒼涼的新娘。
像一面畫面美好的銅鏡突然被打碎,金輝變殘陽,嫁衣變血衣,一時間縱然是為討好天子而讚同和親的人,心底也只剩下無盡的歎息。
前方一身紫袍的裴相滿腔哀慟,幾要捶胸頓足,恨此身立於廟堂,無能殺至西邏,將分化他大燁的西邏一王子斬於劍下。
齊延盯著一步步走入大殿的新娘,咬緊牙關,齒根震顫。
這些年來,他從未後悔過走上這條路。起初只是想自保,想在宮裡說得上話,讓自己和母親不再受欺凌,後來走在這條路上,慢慢發現大燁有許多弊政,有許多皇祖父和父皇都做錯了的事,卻無人敢說,無人敢改,於是他拿起劍,更加努力地披荊斬棘,想要劈開那些腐朽的枯枝,讓新葉生長,讓大燁不再政亂於內,同室操戈。
這一路走來,有過痛苦,有過黯然,卻從未有過回頭的時刻。
但在這一刻,當他第一次回頭看去,看見這條路的開端——
倘若在這條路的開端他沒有放棄這個姑娘,那麽她絕不會卷入天子和河西的鬥爭,絕不會在今日成為兩邦博弈的犧牲品。
又或者如果他可以快一步,再快一步,只差一步……
齊延緊緊攥住雙拳,眼看薑稚衣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走到殿前,雙手掌心向下合攀於身前,行下肅拜大禮:“臣女與沈少將軍婚契已解,今願以自由之身,承德清公主之志,為大燁遠赴西邏,以結兩邦之好。”
興武十一年八月,帝冊封永盈郡主為永盈公主,令下嫁西邏,以鴻臚寺卿為首,一眾仆婢侍衛計三百余人,於當月護送公主出使西域。
三月後,河西與西邏交界,虎陽關附近沙漠綠洲。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落日余暉給冰河暈染上一層金紅的光,河邊黃草覆蓋著厚厚的霜雪,遠方黃沙與暮天融為一線。
剛剛搭建好的營地裡,鴻臚寺卿周正安張羅著一眾侍衛快快忙活起來,破冰取水,支帳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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