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少夫人下令——!”
薑稚衣模糊著視線,一眼眼看過這一百張堅決的臉,閉上眼眨掉眼淚,深吸著氣一字字艱難道:“今命爾等、命爾等出城迎敵,保衛杏陽不失……”
“是,少夫人!”一眾玄策軍齊齊轉身,步出營地,翻身上馬。
三七坐在馬上,最後回首衝她一笑,露出臉頰兩顆梨渦。
薑稚衣眼看著火光下那張年輕的臉,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十六歲的少年,在她跟他們少將軍感情最是不睦,幾次三番想要逃離河西的時候出現,就在姑臧城人流如織的街頭,也像此刻這樣笑著露出一對梨渦,對她說:“小人名叫三七,三七二十一的三七,是少將軍派給您的貼身護衛,您去到哪兒小人都跟著您!”
熱意再次奪眶而出,薑稚衣踉蹌著飛奔出去,仰頭看著三七和他身後這一眾將士:“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也必全力爭之,我在這裡,等諸位凱旋!”
“是,少夫人!”
眾人調轉馬頭,揚鞭朝西城門疾馳而去,一往無前地沒入黎明前的夜色裡。
薑稚衣枯站在營門口,聽城門那頭廝殺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天邊一點點泛起魚肚白,雲破日出,乾淨的晨曦照耀天地,新的一天又來臨。
有人來報喜訊,說敵軍暫時撤退了。
可是她,再也沒有等到他們凱旋。
*
天光大亮,驚蟄走進營帳的時候,看見薑稚衣面無表情坐在桌案邊,正拿著一面帕子擦拭元策送給她的那支袖箭。
眼看她將匣子裡的箭支一支支裝進箭筒,哢噠一聲掰動機括,調整到隨時可發箭的位置,驚蟄眉心一跳:“郡主,您這是……”
薑稚衣將袖箭裝進袖子裡,抬起臉疲憊一笑:“我去城樓上送送他們……總要帶武器防身。”
驚蟄面露不忍,提起了劍:“奴婢陪您。”
薑稚衣點點頭,被驚蟄攙扶著走出軍營,未乘馬車,走向玄策軍最後走的那一程。
街巷兩邊,惴惴不安的百姓們往家門外探著頭,觀望著城裡的動靜。
有官吏氣力不支,癱坐在路邊,拿起水囊往喉嚨底倒水,卻發現已經滴水未剩。
有士兵抬著剛從城頭下來,血流不止的同袍,一路喊著軍醫急急往軍營趕。
有醫士提著藥箱狂奔,帽子從頭頂滑落也來不及管。
沒有人在意此刻當朝的郡主正走在這條硝煙彌漫的路上。
她好像也不是什麽郡主,只是這萬千苦難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姐姐,城門口在打仗,很危險的!”一個小姑娘從家門口探出腦袋提醒她。
薑稚衣腳步一頓,偏頭看過去:“現在暫時休戰了,姐姐只是去看一眼親人。”
“啊,姐姐有親人在那裡打仗嗎?”
“是啊,他們都是這世上最最英勇的將士。”薑稚衣望著城頭,繼續往前走去。
城門口,所剩無幾的士兵、牢獄裡的囚犯、自願參戰的百姓全都席地而坐,精疲力盡地背靠著背彼此支撐。
裴子宋正和曹沉商議著什麽。裴雪青在給輕傷的士兵包扎傷口。
看見她來,幾人都要上前。
薑稚衣擺擺手,示意他們各忙各的,不必管她,一步步踩著登城階道走上了城樓。
城牆之下屍山血海,像煉獄一般,盛裝著不同服色的士兵和戰馬。
薑稚衣站在城樓憑欄遠眺,一眼望去,根本分辨不清玄策軍在哪裡。
原來一百人在這戰場之上竟是如此,如此的渺小,就像散落在銀河裡的星星。
薑稚衣一眼眼搜尋過去,仔細辨認著,顫巍巍抬起手指:“一個。”
驚蟄順著她所指看去,隱約看見一名倒在血泊裡的玄策軍。
薑稚衣繼續努力搜尋著,一個個指過去:“兩個、三個、四個……”
等她數到十七個的時候,驚蟄攙著她的臂彎勸道:“郡主,別數了……”
“我要數……”薑稚衣執拗地扶著欄杆,一直數到第五十一個,終於沒法再數下去,蹲在地上捧著臉無聲哭起來。
*
城樓之內便是督戰所,薑稚衣留在這裡,與指揮作戰的副將們一同用了些粗糧和湯水果腹。
驚蟄勸她還是回軍營去安全些。薑稚衣卻搖了搖頭。城破那一刻,在城頭或是在城中就沒有區別了,倘若敵軍殺進來,沒有一個人能活著來向她報信,她便無法在第一時刻知道這座城的生死,只能在毫無所知下被生擒而去。
日頭漸漸升高,很快便到了三七說的半日後。
巳時整,一陣步伐齊整的踏踏聲震蕩腳下,遠方地平線上現出一面迎風招展的青色旗幟,叛軍匯成一線,再次浩浩蕩蕩朝城門殺來。
城門上下,將士們翻身而起,弓箭手箭支用盡,如行至窮途末路,撿起了死去同袍的刀。
薑稚衣坐在城樓裡閉上眼,聽著戰鼓聲擂,喊殺再起。
這一次,所有的聲音都近在咫尺,死亡也近在咫尺。
一個又一個士兵應聲倒下,城上殊死肉搏,城下,攻城錘撞擊城門的重響足像要將這座城砸爛,砸穿。
震天動地的浩劫聲裡,薑稚衣卻從未有過比此刻更平靜的時刻。
堵城門的呐喊越來越微弱,不知到了什麽時候,薑稚衣聽見耳邊一道拔劍響動,一睜眼,看見底下敵軍翻上城牆缺口,驚蟄防備地橫劍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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