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元策偏過頭去。
“這下真是勉強了,”薑稚衣指指面前還剩大半的餃餌,她不像他們剛打完仗饑腸轆轆,本也不太餓,“你們營裡這餃餌個頭也太大,餡兒也太實了……”
“那就來勉強我?”元策嘴上說著不情願的話,嘴角卻勾著笑。
“……浪費可惜,總不能勉強客人。”
元策看了看對面的客人,笑著端過薑稚衣的盤子,拿筷子將剩下的餃餌掃進了自己盤中。
齊延看了元策的盤子一眼,垂下眼睫,低頭吃起自己的餃餌。
等用過消夜,薑稚衣讓元策專心談軍務,回了自己那間營帳。
驚蟄已經在裡頭為她鋪好被褥,也在角角落落撒過了防蟲蛇的香料。方才驚蟄就是因為在這兒忙碌才沒去伺候她的吃食,否則也不會有那一盤餃餌的事了。
薑稚衣在營帳裡梳洗完畢,讓驚蟄注意著外頭,等四皇子走了,她去找元策解釋解釋。
驚蟄便守在外頭等,等了許久終於見四皇子出了主帳,可回頭一掀簾,卻見薑稚衣在榻上歪著身子睡著了。
本已是後半夜,也沒剩多少時辰可歇,驚蟄猶豫了下,便沒有叫醒薑稚衣,上前給她蓋好了被衾。
另一邊,元策遠遠看見薑稚衣那頂帳子熄了一半的燭,知她已經睡下,隨意衝了個澡,也躺到榻上闔上了眼。
四周靜下來,只剩夏夜雨後一聲聲蟲鳴,耳邊忽而回響起方才齊延臨走留下的話——
“我與郡主孩提相識,只是盼她托付良人,過得安寧舒心,方才以為她選的這門親事連自己不喜歡的食物都需要勉強吃,所以多說了兩句,既然是我誤會,沈少將軍切莫介懷。”
“一將功成萬骨枯,兵戈之下無勝者,今夜欽差對沈少將軍的恭喜,恕我無法苟同,同室操戈,本是為將者的貪婪和上位者的過失,卻要戰士們流血犧牲。沈少將軍此番收復關內,杏陽一戰過後麾下戰士無一戰亡,有賴於沈少將軍用兵如神,我想沈少將軍亦與我同心。願從今往後,大燁將士的兵鋒一致對外,願今夜是我與沈少將軍有生之年,京畿的大軍與玄策軍最後一次會師。”
……
眼皮漸漸發沉,一些遙遠的、模糊的畫面在眼前一幕幕閃過——
雨夜,他拖著被打垮的身軀趴在泥地裡,看著面前兩雙軍靴。
“將軍,卑職不能再與小公子打下去了,小公子怕是扛不住了……”
“他不是什麽公子,他是一個戰士,戰士倒下去,等待他的就只有落下的刀。元策,起來!”
他強忍住渾身骨骼碎裂般的疼痛,抹掉嘴角的血,撐著地慢慢爬起來。
面前的教頭等他搖搖晃晃站穩,繼續出招。
他抬手格擋,一下,兩下,很快又一次摔進泥地裡,痛呼出聲。
頭頂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準喊痛,不準哭,起來!”
……
畫面一轉,到了晴日熱鬧的集市上,他戴著面具,難得跟著父親上街,好奇地四處張望,在一間琳琅滿目的玉器攤前停了下來。
賣貨郎笑著問他:“小公子可是要買玉扳指?戴了這玉扳指,射箭時手便不會疼了。”
他摩挲著手指上新舊不一的傷痕,羨慕地看著各式各樣的玉扳指,抬頭望向父親。
父親卻對賣貨郎擺手:“他不需要,怕疼怎麽射得好箭。”
他不能在外面叫他阿爹,只是喚他:“將軍,我買一個,不戴行不行?”
賣貨郎也慫恿道:“哎呀,將軍,您是將軍,當然不怕疼,可這小公子才多大年紀!”
父親終於松了口付了銀錢,對他說:“若讓我看見你射箭時戴,我便扔了它,知道嗎?”
他牢牢點頭,回去之後只在不射箭的時候才戴起這個玉扳指。
教頭問他:“不射箭為何要戴玉扳指?”
他高興地說:“因為這是阿爹給我買的,阿爹也會怕我疼。”
……
畫面又一轉,到了血腥味濃鬱的床榻,一盆盆清水端進來,又成了血水被一盆盆端出去。
軍醫看著他後背深可見骨的傷,震驚地問:“將軍,小公子怎會傷成這個樣子?”
“他躲不開背後來的劍,當然會傷著。”
“將軍,小公子尚且年幼,切莫操之過急啊……”
軍醫歎著氣退了出去,父親坐在榻沿問他:“這一劍,可知道痛?”
他不敢說痛,緊抿著唇搖頭。
“若是痛就記住——”
“你生母為保你們兄弟平安,擔心被人發現誕下的是雙生子,產後落下病根卻不敢請醫……倘若不是長安深宮裡那個人,你母親不會芳華早逝,你也本可以好好做你的沈家少公子,不必受這些苦楚,不會活在陰溝裡見不了天日。”
“等你能夠為你母親,為你自己報仇的那一天,就去毀了那座深宮,毀掉那裡所有高高在上的人。”
父親說完話便離開了臥房,房門外響起軍醫的聲音:“將軍您這又是何苦呢,小公子日後怕是會記恨上您啊!”
“最好他恨我,他越恨我,越知道自己手中的刀該指向何方。”
“可先帝駕崩,如今新帝上位,夫人的仇已無處可報……”
“那座深宮裡的人,都一樣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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