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杏陽此戰,我已明了父親當年所選,亦明了母親何來勇氣為所愛放棄生命,我多年心結已解,故舅父萬勿為我遺憾,我唯一所恐所憾,便是今時今日棄我所愛而去,留他一人在世間踽踽獨行,無人再會與他說:珍重己身。”
“舅父尚有家人相伴,他已無至親至愛,我知此舉於他千錯萬錯,不知如何得他原諒,斟酌再三,竟連下筆與他留一句話都不敢。唯願來生國泰民安,四方無戰,我與他皆是平凡自由之人,可有幸廝守終生。薑稚衣,於杏陽城西軍營絕筆。”
元策沉默地立在燈下,看完整封絕筆信,捏著信的手一點點攥緊。
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驚悸喘息,榻上人猛地坐起。
元策驀然回頭,看見薑稚衣慌神地坐在榻上,大睜著眼望著窗外:“驚蟄,叛軍又打過來了嗎?”
元策收起信,望著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在榻沿坐下,將她的肩膀輕輕掰轉過來:“沒有叛軍了,不會有叛軍了。”
薑稚衣緩緩轉過眼,怔怔看著面前的人,這才像回憶起今天白日的一切,眼淚止不住狂湧而出,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元策——”
元策擁她入懷,感受著她鮮活的心跳,溫熱的身體,閉上眼睛:“我在。”
“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不怕了,”元策低下頭去,吻去她臉頰的淚水,又說了一遍,“我在。”
第83章
深夜, 兩人並排捱坐在飯桌邊,看著面前的飯菜出著神,遲遲沒動筷。
杏州才剛剛休戰, 關內失地尚未全數收復, 眼下沒有新鮮肉蔬,桌上都是乾菜醃菜, 是薑稚衣從前甚至不認得的食物。
“我去給你找些好吃的來?”元策偏頭問。
“我不是嫌棄——”薑稚衣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她不是嫌棄這些食物,相反她是在感激自己還能吃上這樣一盤盤有滋有味,從溫暖安逸的廚房裡端出來的菜。
薑稚衣夾起一筷子醃菜送到他碗裡, 又給自己也夾了一筷子:“戰事還沒了結, 這樣就很好了。”
劫後余生, 還能與所愛之人同桌而食, 已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元策看著她清減的臉,回想今日抱她發覺她瘦了一圈, 想說她受苦了,想說很快就讓她吃上新鮮的肉蔬魚蝦, 話到嘴邊又覺哪一句都太輕, 都抵不過她孤身立於城樓決絕一刹,抵不過他方才出去取膳,從裴子宋口中聽說她這些天究竟是怎麽過來的。
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元策說:“薑稚衣, 謝謝你保護好自己,也謝謝你保護好杏陽。”
“我也沒做太多,我問過你的嘛,攻城器械很厲害,守城方人又少該怎麽辦, 你說保住士氣是決勝關鍵,我就動動嘴皮子,哦,還有出了些我最花不光的銀錢……”
薑稚衣隨口輕描淡寫著,忽然感覺哪裡不對,側目看他,皺了皺眉:“等會兒,是不是兩月不見我們感情生疏了,你在河西有新人了,怎麽跟我說謝謝?”
是啊,怎麽會說出謝謝這樣的話。
他也是才知道,原來情意深重到整顆心臟都在墜脹的時候,竟然說不出你儂我儂的情話。
元策把人抱起來,抱她坐到他腿上:“我有新人?這兩月我身邊唯一的雌物就是元團,你這話怎麽不反問自己?”
眼看他下巴往外一側,準頭極佳地指向裴子宋所在的廂房,薑稚衣驚訝地張了張嘴:“不會吧,這種時候你還計較,要不是裴子宋在,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來那些。”
元策當然知道,也打心底感激幸好裴子宋在她身邊,不過是此刻面前粗茶淡飯,遠方尚有戰火彌漫,說些不著調的話,讓她緊繃的弦稍微松一松。
“我感激他保護你,和我嫉妒在你身邊的人不是我,是他——有什麽衝突嗎?”元策眉梢一挑。
薑稚衣抬手圈住他脖頸:“那除了裴子宋,你要感激要嫉妒的人可還有很多,曹司馬、雪青阿姊、驚蟄,刺史府上下官吏,那些願意相信我們的杏陽守軍,願意獻出食物、上陣參戰的百姓,還有……”
話說一半,像碰到一面過不去的障壁,卡到一根咽不下的魚刺,薑稚衣眼底忽而沒了神采,到嘴邊的話再說不下去。
方才有玄策軍的士兵過來找元策回報傷亡情況,元策沒有當著她的面聽。
從醒來到此刻,她一直不敢問出那個問題,好像只要她不問,那就是一個未完待續的結局。
元策沉默著靜止片刻,抬起眼來:“先吃飯,好不好?”
“吃完以後——”薑稚衣盯著他的眼睛,像在等他說出一個奇跡。
元策垂了垂眼:“吃完以後,我們去送送他們。”
再次走進深夜的城西軍營,這座廢墟裡全無戰勝的欣喜,遍地都是蒙著白布的擔架,余生的士兵們一個個辨認著自己的同袍,在花名冊上將他們的姓名勾畫上朱紅的圈。
玄策軍的士兵們聚在軍營角落,垂眼看著那一長排一百零一副擔架。
他們說,時值熱夏,這一百零一個弟兄回不去遙遠的河西,只能就地安葬。
他們說,戰事尚未了結,他們和少將軍很快便要奔赴下一座城池,無法在此逗留太久,所以安葬就在今夜,他們已在城外擇好僻靜之地。
薑稚衣蹲下來看過那一張張被清水洗淨的面孔,對著花名冊喚過每一張面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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