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用葫蘆瓢舀柳葉水起來浸濕他的頭髮,發現他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看,她故意用濕潤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臉頰,“看什麽?”
徐鶴雪不說話。
水聲滴滴答答的,倪素一邊為他洗頭髮,一邊說,“我聽說,何公子是以舉人的身份,被人舉薦入官的,如今在光寧府裡做事,從前他與那麽多讀書人在登聞院為我兄長受刑伸冤,那時,你對我說,不要難過,也不要心灰意冷,我想到的公道,有人與我一樣想要。”
“你說,官場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還是熱的。”
溫熱的柳葉水浸濕徐鶴雪的長發,倪素放下葫蘆瓢,“董耀的血是熱的,何公子他們所有牽連進這樁事中的人的血,都是熱的,我知道這世上本有很多溫暖和煦的人和事,可是我現在,真的有點冷。”
“阿喜,我卻不冷了。”
徐鶴雪望著她,“你也不要為我如此,這世上可惡的是人,可貴的也是人,正如我雖受冤而死,卻遇見你。”
“你與老師,都信我,為我,如今又有這些人肯為我重翻舊案,我在幽都冷了百年,如今卻覺得心中很熱。”
他說著,頓了一下,“可我卻不能看著他們為我走上絕路,都是寒窗苦讀數載才有今日的人,有些好不容易有了官身,若他們這樣的人活得長久一些,還有機會為更多的人,他們在,公義就在,即便不能在廟堂,也在人心。”
倪素手中攏著他濕潤的長發,她忽然仰起頭,咬緊牙關,強行忍下忽然洶湧的酸澀,“那你呢?你的身後之名呢?”
究竟誰才能擦得乾淨?
“我不求了。”
水珠不斷順著徐鶴雪的發尾滴落在水盆裡,他說,“但我知道,你會為我求。”
倪素忍了又忍,低下頭來,手指穿插在他烏濃濕潤的長發之間,“是,不管你在哪裡,不管要多久,我這輩子,都為你求。”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絕不會放棄的。”
淺金的日光落在徐鶴雪的身上,他身上還沒換下那身沾血的內袍,他枕在這個女子的膝上,“阿喜,若我在少年時遇見你,就好了。”
他禁不住吐露這樣的心事。
如果,沒有潘有芳的背叛,如果他的副將薛懷和所有跟隨他的靖安軍將士都還活著,如果他的十九歲能夠安然地活。
他還是想要收復十三州,將丹丘胡人打得再不敢欺辱齊人百姓,他也想在那個時候遇見倪素。
他想帶她騎馬,與她踏青放紙鳶,甚至是回到她長大的雀縣去。
徐鶴雪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後頸,迫使她低下頭來。
他掌中的溫度猶如一捧雪裹附著她後頸的皮膚,輕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
日光淡薄,燭影綽綽。
水聲滴答又滴答,浸濕倪素的裙擺。
青穹背身站在門外,他系得松垮垮的頭巾被風卷到了簷廊外面去,光禿禿的腦袋暴露在冷風裡,他依舊動也不動。
——
深夜又開始下雪,且有漸盛之勢。
蔣府書房內,老內知“撲通”一聲跪下去,“大人,譚廣聞的認罪書,審刑院不是已經有一份了麽?譚廣聞都已經死了,誰又知道如今您手裡這個,是不是真的!”
“字跡我已經對過了,是他親手寫的沒錯。”
蔣先明起身走到他面前,“我手裡這份認罪書上寫的是冬月初六,而定譚廣聞罪的那份上寫的卻是冬月初七,冬月初六是譚廣聞才被押解進京的當日,何以初六才認下私自增兵鑒池府,支援牧神山不力,以及殺苗天寧的罪,初七便改了口,絕口不提鑒池府的事,更不提玉節大將軍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胡人將領蒙脫的事,隻說因私仇殺害苗天寧這一樁事。”
“這份認罪書要清楚得多。”
“可是大人,此時將它給您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測!”老內知苦苦勸道,“今日董耀在永安湖上自殺,這樁事牽連了六十余人在夤夜司裡受審,其中還有人是官身……就連翰林學士賀童賀大人都因為家中被搜出徐鶴雪的詩文而被禦史台問話,如今人人自危,都生怕牽涉進去!”
“那些奸妄小人如此行事,為的不就是如今這個局面麽?”蔣先明強行將他扶起來,“他們越是如此,這其中就越是有鬼,他們是在向如董耀一般的人示威,不要輕舉妄動,且不說他們會不遺余力地向官家證明這樁十六年前的叛國案,我沒有判錯,官家也沒有判錯,他們是借官家的手來打壓威懾這些人,讓這些人不敢再提。”
“他們是在告訴這些人,即便是之後官家知道了這樁案子是冤案,官家也不會容許有人翻案。”
“他們以為這樣,就能將所有人的膽都嚇破了。”
蔣先明將手中的書信交予老內知,“這是我與我父斷絕父子情分的文書,你收好,回到我老家,就代我與他老人家說……”
蔣先明喉嚨哽了一下,“淨年十六年前做錯了事,如今,不能再錯了,淨年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還要與他——斷絕父子情分,是兒子不孝,卻也,只能不孝了。”
有了斷絕父子情分的文書做憑證,來日,父親便不會受他牽連。
“大人……”
老內知立時落淚。
“幸好我嬌兒已經嫁人,夫人也早幾年就去了,她們兩個都不必被我牽連,”蔣先明說著,聽見貓叫的聲音,他轉過臉,只見一隻胖花貓進來,他走過去,蹲下身將它抱到內知的面前,笑了一下,“當初抱它回來,還是因為耗子總是啃我書房中的書籍,它抓耗子厲害得很,你也帶它走吧,聽我的話,連夜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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