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王喉嚨發澀,“我知道這世上有的是人對權勢趨之若鶩,可我在這世間最高最冷的地方長大,我見過它的真容,我不願受它擺弄,亦不願用它擺弄他人。”
“殿下是否忘了,你是宗室中人,不是尋常百姓,”張敬神情寂冷,淡聲道,“權勢有時亦是責任,你拿起它,便是擔負你本應該擔負的責任。”
“老師……”
嘉王張口欲言,卻被張敬打斷,“我想問殿下,這麽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懷疑當年那個令你在慶和殿外磕破了頭也要為他求情的人。”
嘉王渾身僵硬,過往諸般記憶襲來,猶如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他的心臟。
嘉王的沉默,令張敬一下明白,他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我記得他是七歲入京便被文端公主送來我門下做我的學生,那時殿下你與他相識,為友,後來你受封嘉王入宮,他知道你在宮中昭文堂讀書,常受其他宗室子弟的欺負,所以請文端公主幫他入宮,與你一塊兒在昭文堂內念了一年書。”
“後來他帶你來我家中見我,請我收你做學生,如此才有了殿下你與我之間的這段師生之情。”
嘉王呼吸發緊,“老師,您別說了……”
“今年已是新歲,距他服罪而死之日,已有十六年,”張敬卻並沒有停下,“殿下,你可有祭奠過他,哪怕一回?”
嘉王立即想起雀縣,那是他與徐鶴雪十二歲那年去過最遠的地方,雀縣有座大鍾寺,他們曾在那座寺中敲過那口大鍾。
交遊玩樂,恣肆張揚。
徐鶴雪死之年,他又去過那座大鍾寺,帶了一件寒衣,他的妻子替他,親手在那件氅衣上繡了字。
“沒有。”
嘉王嗓音發乾。
“為什麽?因為連你也不知該不該信他,於心而言,你想信他,可鐵證如山,你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張敬沉聲逼問,“所以你不敢祭奠,是不是?”
“難道老師您,就敢嗎?”
嘉王顫聲。
“我與你一樣,也怕他入夢,怕他來見我,對我說,我最好的學生做錯了事。”
雍州的那份軍報太重,蔣先明與雍州其他回來的官員被訊問後的證詞也毫無破綻,張敬有心要查,卻根本無從查起。
此後流放十四年,他困頓顛沛,已無力他顧。
“我不祭奠他,這十幾年來,他便真的一回也沒有入我的夢,看來,他也沒有入你的夢……”
張敬的聲音近乎發抖,“可是殿下,你知道嗎?我們這麽多年,都是在對一個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絕情。”
“什麽?”
嘉王立時站起身,緊緊地握住老師的手,“老師,您說什麽?您知道什麽?”
“你入京,應該聽過杜琮這個名字。”
張敬看著他,“他在改名杜琮前,叫做杜三財,是當年奉旨從代州運送糧草到雍州的武官,他運送到雍州的糧車其實是空的,但十幾年來,不但無人提及此事,他更是從一個地方武官一路升遷到五品文官的位置,殿下以為,他是如何做到的?”
懷中那封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回,揉皺了多少回的信被他取出,遞給嘉王,“這封信是雍州來的,上面也談及玉節將軍領兵迎戰丹丘胡人,但後方糧草卻遲遲未至,雖使靖安軍最開始隻得忍饑上陣,但將軍徐鶴雪以戰養戰,用胡兵的糧,養自己的兵,卻也能使靖安軍兵強馬壯。”
“青崖州自徐鶴雪之父戰死後便淪落於胡人鐵蹄之下,這封信上說,胡人將領蒙脫以青崖州徐氏全族性命相要挾,揚言若徐鶴雪若投丹丘,許青崖州以及其他十州為他封地,但若徐鶴雪不投丹丘,則殺徐氏滿門,毀徐氏陵墓。”
“徐鶴雪將計就計,以此事做文章,下令兵分三路,他攜三萬靖安軍往牧神山引蒙脫上鉤,其他兩路軍分別從輦池,龍岩兩地策應來援,圍困蒙脫,直取王庭。”
“其他兩路軍……為何不去?”
嘉王看著信上字跡,隻覺雙目被刺得生疼,他眼眶盡濕,“若這信上屬實,他們為何不去?”
“因為其他兩路軍從未收到此軍令。”
靖安軍幾乎全軍覆沒,究竟有沒有人傳信,或是傳的信被人截了,這早已不得而知,張敬唯一能查的,便是那另兩路軍的將軍。
可他們確實從未收到大將軍徐鶴雪的這道軍令。
兩路無援,使原本勢如破竹的靖安軍淪為孤軍,困死牧神山。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嘉王緊緊地攥著那封信,他抬起頭,淚光壓在眼瞼,“老師,他,他……”
他哽咽不成聲。
“杜琮是我抓的,他臨了的那番話,也算證實了這封信。”
那日在餛飩攤看過這封從雍州來的信,張敬便立時令會武的老內知劉家榮趕去杜府,也正正好,碰上了那綴夜出逃的杜琮。
張敬曾看過一眼徐鶴雪從邊關寄回給嘉王的信件,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學的武官,張敬記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財。
杜琮與他坦白的話並不多,因為他始終顧及自己的妻子與乾爹,並不願透露那個令他逃脫死罪,一路升遷為京官的人到底是誰。
“不是蔣先明剮了您的學生,是您,是孟相,是我這種甘願認品級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乾爹的人,是喂不飽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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