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許是經張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護寧軍中請小進士教他讀書認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說了這些話,隨即一頭撞死在張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裡其實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無法面對他,無法立身於此,可你,真要離開嗎?”
張敬看著面前的嘉王雙膝一屈,幾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沒聽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將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門。
“老師!”
嘉王心中的驚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兒?”
日光被朱紅欞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張敬的肩頭,嘉王只能看見他有些佝僂的背影,他聽見老師說:“永庚,今日,我終於敢祭奠他。”
何為祭奠?
何為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淚濕滿臉,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殿門大開,老師的身影逐漸模糊在日光裡。
他看見遠處昭文堂的輪廓。
“趙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給你吃飯嗎?怎麽你跟一隻小狗似的,盯著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還以為你在宮裡有多風光呢,怎麽這副德性!”
十一歲的趙益被幾個宗室子弟圍在昭文堂的簷廊底下,他們推搡著他,還扔葡萄逼他去撿。
他又氣又急,卻只會擠眼淚。
昭文堂的那棵樹好大,濃蔭幾乎遮蔽了一小片天,裡面彈出來幾顆石子,打得趙益面前那幾個宗室子弟捂著腦門兒嗷嗷地叫。
他一回頭,看見濃蔭裡那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著淡青色的圓領袍,手裡正玩著幾顆石子。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你怎麽在這兒?”
“來讀書啊。”
靠在樹乾上的少年輕抬下頜,“趙永庚,要麽我下來揍你,要麽,你揍他們,我下來幫你,選一個吧。”
趙益記得,那天他選了後者。
嘉王妃李昔真進門便看見郎君癱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當年不曾遇襲,也許那件寒衣,我已經燒給了他,”嘉王抱緊她,失聲痛哭,“後來我怎麽就不敢,怎麽就不敢了……”
時過境遷,寒衣失蹤,
那個人,也已離世十六年了。
張敬離開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宮巷,他便見到從那頭跑來的孟雲獻,他還從沒見過孟雲獻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張敬拄著拐,停下來等他走近。
“張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時至如今,見了董耀,孟雲獻才猛然驚覺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見張敬,便厲聲質問。
“他已經死了。”
張敬平靜地答。
孟雲獻最恨他這副模樣,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讓我以為你要整頓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糧草案!”
張敬很少見他如此生氣,他什麽也不回應,只是將那封信件塞到孟雲獻手中,說,“孟琢,我一會兒便要見官家,這個先交由你代為保管。”
孟雲獻展開那封信來一看,他的臉色大變,嘴唇顫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親口說過,此人便是幫他逃過死罪的人。”
“你將它,給嘉王殿下看過了?”
孟雲獻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既是我寄信請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讓他離開。”
“可嘉王他……”
孟雲獻都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這封書信,只怕會更令嘉王心懼。
張敬搖頭,“徐鶴雪對他來說,不一樣,再有……”
他沒說下去,隻抬眼看著孟雲獻,“孟琢,我曾想過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還在想,當年若我不聽你的勸解,執意留下他,是否他便會活得好好的,像賀童,像嘉王殿下一樣,我也會想,他若從少年活到如今,又該是什麽模樣……”
“杜琮說,剮了他的,不只蔣先明,還有你與我,”張敬眼中淚意閃爍,“這話,是一刀刀的剮了我的心啊……”
這話又如何不是在刺孟雲獻的心,他幾乎是渾身一震,隨即想起自己與張敬當年基於戰事緊迫,欲為武官提權之時,朝中以吳岱為首的官員向官家進讒言,說他二人所為,意在為玉節將軍徐鶴雪謀私。
“崇之……”孟雲獻喉頭髮緊,正欲再說些什麽,卻聽一陣步履聲響,他回頭,見是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領著幾個宦官,他便立即將書信塞入衣襟,又低聲對張敬道,“如今錢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糧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聽我一句勸,萬莫將糧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萬莫觸怒官家,也暫時不要提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這樣的線索,我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商量,只有將當年之事的背後主使揪出來,我們才有機會將此事公之於眾。”
“放心,今日我不會犯渾。”
張敬點頭,“等見過官家,咱們兩個去東街剃面。”
隨即繞開他,朝梁神福等人走過去。
“張相公,官家請您去慶和殿。”
梁神福氣喘籲籲。
“這便走吧。”
張敬說道。
知道張敬腿腳不便,梁神福便親自攙扶著張敬到了慶和殿中,張敬沒在殿中看見錢唯寅,據梁神福說,官家已然見過錢唯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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