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裡來的洶湧,快要將她淹沒了,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砸進腳下的泥灰裡。這些年,她每天都在拚命,可是日子一點都沒有變好,老天爺不待見她。
“他太稀罕你了,就是要跟你過一輩子。”小姑子說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錢碧荷心都要碎了。
她想起夜裡陳大郎給她暖腳,想起每個月不爽利那幾天她一下一下掐他手臂泄憤他默不吭聲,想起這兩年他們日漸變少的話,吵架時她讓他休了她而他每次都沉默……
“爹,娘,你們回來啦?”孫五娘高亢的聲音傳來,“那龜孫子怎樣?揍他了不?”
陳二郎應道:“我打了他兩拳。”
“才兩拳?”孫五娘拔高聲音,“你個孬種,他欺負寶丫兒,你才給他兩拳?!”
這婆娘,陳二郎對她那樣好,還天天罵個不停。錢碧荷有時候很煩她,就是覺得她身在福中不珍惜。
只聽杜金花道:“那才是個孬種,二郎給了他兩拳,他就坐地上了,爛泥一樣,還怎麽打?”
他們從劉家莊回來後,院子裡一下子熱鬧起來,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錢碧荷擦了擦眼睛,往灶膛裡最後填了一把柴禾,清了清灶膛口,起身走了出去。
“賠罪唄!還能怎?”杜金花叨叨著,很不高興,“龜兒子!沒卵的男人!這次便宜他了!”
劉鐵牛的爹娘倒是老實人,誰知怎麽生出他一個黑心肝,他們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喊劉家的叔公要了個準話兒,就回來了。
往後,劉鐵牛再不敢來陳家村,不然打斷他一條腿。陳二郎另有主意,改日叫上兄弟,給劉鐵牛套頭摁地上揍一頓,總之不能輕饒了他。
趁大家說話的空兒,蘭蘭小跑到錢碧荷身邊,仰起一雙黑亮的眼睛,細瘦的小手托著一隻小糖包:“娘,姑姑給的,給你吃。”
一瞬間,四周的熱鬧仿佛都消去,視野中只剩下女兒小心翼翼又討好的臉。
錢碧荷抿抿乾硬的嘴唇,抬手摸了摸她亂糟糟的頭頂,輕聲說:“你吃吧,你姑給你就吃。”
蘭蘭搖頭,踮起腳尖舉高:“娘吃。”
孩子執意給她一個大人吃。頓了頓,錢碧荷接過來。
很小的一隻包子,一口就能吃一個,錢碧荷掰開兩半,一半喂到女兒嘴裡,一半自己吃掉:“一塊兒吃。”
“嗯!”蘭蘭眼睛驟然一亮,頭頂的絨毛都仿佛在搖搖擺擺。
錢碧荷心裡一澀,轉身走進屋裡,拿出一把斷了兩根齒的桃木梳,給女兒解開頭髮,重新梳辮子。
“以後乾乾淨淨的。”她一邊梳著女兒打結的頭髮,一邊認真說道:“好好跟你姑讀書。”
蘭蘭的眼睛更亮了,純澈的光芒在眼裡閃動著,攥著小手,臉蛋激動得通紅:“嗯!我一定會的!”
梨花鎮上。
顧亭遠跟姐姐回到家,“吱呀”一聲推開門,邁入小院的瞬間,聽到顧舒容輕輕出了口氣。
“到家了。”顧舒容口吻有釋然,解脫,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嗯,到家了。”顧亭遠轉身關門,“我去燒水,姐姐稍坐。”
顧舒容點點頭,在小小的花圃前站了站,然後搬了隻凳子,坐在庭院中曬太陽。
她跟方家退親了。
今日阿遠帶她去方家,幾乎沒用她開口,便把事情說清楚了。顧舒容想著在方家的情景,恍惚覺得做夢一樣。
她就這麽跟方家退親了。乾爹乾娘沒有怪她,沒有說一句不好聽的話,送他們離開時表情都還是愧疚的。
顧舒容心裡以為他們不必愧疚,雖然方晉若好些年不回來,也沒有傳個信兒回家,但乾爹乾娘始終因為婚約庇護了她和阿遠多年。
“是咱們對不起你。”她想起乾娘掩面落淚,“你要退親,也是應該的。咱們家耽誤了你這些年,實在對不住你。若你又說了人家,咱們給你備一副嫁妝。這些年過來,咱們早就把你當親女兒一樣的了。”
方晉若不厚道,乾爹乾娘的為人卻好。照顧他們長大,沒貪圖過他們一文錢,是老實巴交的好人。所以,退親後,顧舒容認了他們做乾爹乾娘。
“阿遠。”她叫道。
廚房裡傳出聲音:“哎!”
過了一會兒,顧亭遠走出來:“姐姐,何事?”
顧舒容忍不住笑了笑,輕輕搖頭:“無事。”
她就是想叫他一聲。
她的弟弟,她後半生的依靠。
顧舒容沒打算再嫁人。她都二十五歲了,能嫁個什麽好人家?說句不好聽的,最多嫁給人當填房。有什麽意思呢?
“阿遠。”她又叫道。
廚房裡,顧亭遠應聲:“哎!”
“我不嫁人,給你當管家婆子行不?”顧舒容問道。
她不想嫁人了,便留在家裡給弟弟和弟媳管家,給他們買菜做飯,給他們洗衣洗碗,以後他們生了小孩,她給他們帶小孩。
稍過片刻,廚房裡傳來一聲:“若有好人家,你便嫁。沒有好人家,咱們還是一塊兒生活。”
顧舒容沒當回事。什麽好人家?再好的人家,能有自己家好?剛才推門進來時,她整個人像走進了一片新天地。這不再是她若有似無的家,不再是她嫁人後便偶爾才能回來的家,這就是她家。讓人心裡踏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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