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疼”字墜地,他面上甚至現出了痛色。
下意識便松了手。
容舒從不曾見過他這樣。
聽張媽媽說,他用膳時分明還是好好的,可不知為何,才歇下沒多久,忽又發起熱來,興許是做了噩夢,手揮舞著將榻邊的小幾揮落。
正是聽到這一番動靜,她才急忙進了客艙。
一進來便見他冷汗涔涔,牙關咬得緊緊的,儼然一副深陷夢魘的模樣。
她急忙上前叫醒他,卻被他死死攥住了手。
容舒也在這時方知曉這男人的手勁兒有多大,差點兒沒將她的手腕捏斷。
“抱歉。”顧長晉漸漸回過神,目光盯著她發紅的手腕,啞聲道:“我不知我做夢時竟會傷人,下回我若是做夢了,容姑娘切勿靠近我。”
容舒撫著手腕,笑道:“也就一點點疼,現下沒事了。一會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副安神藥,吃了藥便不會有夢魘。”
顧長晉發現,只要從她嘴裡冒出個“疼”字,他的心便會密密麻麻地泛起疼痛來了。
目光微抬,他望著她,回想著在夢裡的最後一幕。
門隻推開一條細縫,他便醒了。
什麽都看不真切,只看到一片裙角,一片遍地金繡紅梅的裙角。
那一刻,巨大的恐懼將他狠狠攫住。
直到昏沉間握住了她的手腕,那股遍體生寒的恐懼才漸漸消散。
“容姑娘可有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衣裳?”他啞聲問道。
容舒怔了下。
因著他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也因著他提及的那條百褶裙。
曾經她的確有過那麽一條裙子,那是她在四時苑時盈月、盈雀給她做的裙子。
剛被關進四時苑那會,許是因著為容家奔走了兩個月又接連受到打擊,她進四時苑的當日便病倒了。
分明不是什麽大病,可她足足躺了大半個月,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腦子跟生鏽了似的,什麽都不能想,一直到了後頭方慢慢有所好轉。
病好後,盈月盈雀便拿著那條裙子給她看,說是上京今歲時興的款式,姑娘穿一定好看。
如今的她自是沒有那條裙子的,往後也不會有。
容舒搖頭道:“沒有。顧大人為何會這般問?”
她抬起眼看著顧長晉,他會問及這樣一條裙子,當真是極奇怪的事。
前世他不曾見她穿過這裙子,這輩子這裙子更是連個影子都無。
大抵是……旁的姑娘穿過類似的裙子?
畢竟遍地金繡紅梅的花案並不罕見。
“這衣裳可是有甚特殊之處?”
顧長晉看著她的眼,那雙琥珀色的眼裡有疑惑也有好奇。
“不是。”他道:“就是隨口一問。”
他在夢裡瘋了似地找一個人,那人穿著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裙子,而那人不是她。
不知為何,顧長晉竟長長松了一口氣。
下意識又看了眼她的手腕。
“還疼嗎?”他道:“我這頭已無事,你下去上些藥。若艄公那處有冰,可用冰塊先冷敷一番。”
容舒聞言便“噗嗤”一聲笑了。
顧長晉一頓,掀眸靜靜看她。
“我手腕這麽一點紅痕算什麽傷?”容舒笑道:“大人身上這才叫傷,大人不必覺得內疚,我沒事。您稍等片刻,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碗安神藥送進來。”
說著便扶起倒在一邊的幾案,出去尋張媽媽了。
她一走,好似將艙房裡所有的熱鬧與生氣都帶走了,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
顧長晉垂著眼簾,良久,輕喃了句:“可是你怕疼。”
……
六月十七,沈家的客船終於抵達揚州。
天空做美,從上京至揚州的水路走得極順。除了前兩日起了一場風雨,幾乎日日都是晴空萬裡的。
顧長晉痊愈得極快。
隨著他一日日見好,容舒進客艙的次數也愈發少,送藥送膳都是落煙或者張媽媽代勞。
容舒這一日去見他,除了消瘦些,面色稍稍白了些,已是如從前一般無二。
“沈家的人馬上便要到渡口,大人可要我讓車夫送您去歇腳的地方?”
顧長晉身上穿的是客船跑腿的小廝的衣裳,一看便知他此番來揚州是不能聲張。
“我的人馬上便會到,容姑娘下船後自去便可。”顧長晉看著她道:“此番多謝姑娘的搭救。”
他已經七八日不曾見到她。
隻她人不進客艙,他卻總能捕捉到她的一切。
她在外頭與艄公說話的隻言片語,她路過客艙時的腳步聲,還有細雨落下時,她在隔壁艙房伸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顧長晉心想,他終究是不願意的。
不願意她冠旁人的姓,稱旁人做郎君,給旁人生兒育女。
容舒並未察覺到他黑沉眸子裡那一刹的決心,隻屈膝行了一禮。
“祝大人此行順利,還望大人多保重。”
說罷,她便出了客艙,領著張媽媽和落煙上岸。
沈治派人來接的馬車早就在一邊兒侯著了,來接的是沈家的大管家江叔。
顧長晉混跡在渡口那一眾奴仆裡,靜靜看著她笑著同那大管家敘話,而後提起裙裾,上了馬車。
驕陽豔豔,六月的天,連風都是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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