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旭家遠親、旁親不少,但嫡親的兄弟就隻他兄長一人,而楊榮又是他兄長唯一的兒子。楊榮一死,他老楊家可不是絕後了麽?
裴順年之所以最器重楊旭,便是看重他這份重情義的性子。他如今的身子是越發不好了,再撐個幾年就算不想退也得退。
都說人走茶涼,他自是要挑個能知恩圖報重情重義的來接他的位置。
楊旭原是裴順年選中的人,可眼下嘉佑帝厭了他,若他不知好歹,還妄想救下他侄兒的命,那東廠與禦用監,他也不必呆了。
“皇爺如今正在氣頭上,你若非要留個後也不是不可以。卸下你那腰牌,自個兒去皇爺那求情。皇爺念在你多年苦勞,大約能給你那侄兒留條命。”裴順年垂著眼,慢悠悠道。
他是要個重情義能知恩圖報的,卻不代表他想要個沒腦子的。若楊旭到這會還想保楊榮,那他也不必再留在內廷了。
楊旭瞬間便咂摸明白裴順年的話,怔怔地望著這位在內廷叱吒了二十年的大掌印。
嚎啕聲與涕淚一下子便止住了。
裴順年還在等著楊旭做抉擇。
良久,楊旭哽著聲音兒哀戚道:“孩兒還未給乾爹盡孝,這腰牌兒等孩兒給乾爹盡孝後,自會還給皇爺!”
從司禮監值房大院出來,楊旭臉上的哀戚之情倏然一散,那雙哭得紅通通的眼恢復了一貫的陰狠。
楊榮那蠢貨他早就知曉保不住了。
今日一番作態,不過是怕裴順年棄了他,另擇他人。
好在裴順年還未放棄他。
楊旭身旁那名喚柳元的太監抖了抖手裡大紅的披風,道:“乾爹,抬攆在外頭侯著了。”
楊旭淡淡嗯了聲,目光卻凝在不遠處的金水橋。
那裡,一個身著青色官袍綴鷺鷥補子的年輕郎君正跟著個隨伺太監,往大明門去。
興許是注意到楊旭的目光,那郎君腳步一頓,往他這裡看了過來,而後不卑不亢地拱手做了個長揖。
那從容不迫的模樣,看得楊旭心火直燒。
若不是這小小的刑部員外郎,他家榮兒也不至於沒命。
早晚……早晚他會叫這人給榮兒償命!
重重籲出一口氣,他道:“去禦用監。”
上了抬輿,又看了柳元一眼,目光在他清麗的面龐上來回掃了兩轉,道:“過幾日我請彭大人到我府上吃酒,你記得備上幾首曲兒,彭大人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楊旭口中的彭大人便是錦衣衛指揮使彭祿。
柳元恭敬地應了聲“是”,眉心一點紅痣將他秀麗的眉眼襯出一股妖嬈之色。
顧長晉立在金水橋望著楊旭遠去的身影,不動聲色地低下了眼。
他前頭的隨伺太監掐著嗓兒笑眯眯道:“方才那位便是楊公公,顧大人興許不知,楊公公馬上就要去禦用監了,今兒皇上特地下的令。”
這隨伺太監姓汪,是乾清宮掌事汪德海。
“原來是楊公公。”顧長晉應道,語氣裡聽不出半點喜怒,“聽說楊公公與他那侄兒親若父子,難怪方才楊公公面色那般不好。”
汪德海笑而不語。
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哪兒看得清楊旭的神情?嗐,這位顧大人還真是幽默。
眼下還未到下值的時辰,顧長晉出了大明門便回去刑部。
一進去,黃知事便紅著眼眶同他道:“顧大人,金氏……金氏去了。”
顧長晉一頓,攏在袖子裡的手緩緩攥緊。
“何時的事?金氏,可來得及聽皇上的諭旨?”
“聽到了,聽到了。不僅如此,坤寧宮的一位宮嬤也來了刑部大牢,說是皇后要召見許鸝兒與金氏去坤寧宮的。可惜了,唉——”
可惜金氏沒那福氣,聽見楊榮被判了絞監候,撐在喉頭的那口氣便徹底散了,含笑閉了目。
黃知事搖頭歎息,又道:“對了,顧大人,那許鸝兒……想見大人一面,這會就在後頭那涼亭裡侯著。”
刑部官署後頭有座小院子,裡頭種著幾棵槐樹和竄天楊,這些樹年歲都不知多大了,枝繁葉茂,葳蕤鬱鬱。
黃知事說的涼亭便藏在這些老樹裡,顧長晉過來時,許鸝兒正愣怔怔地望著一棵槐樹。
“許姑娘。”他喚了聲。
許鸝兒回神,轉身望向顧長晉,在看清對面那位大人的面容時,她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慌裡慌張地垂下眼,拜了個大禮。
“民女拜見顧大人。”
少女出口之聲如黃鸝嬌啼,又因著喪母之殤,帶了幾分淒涼,入耳催人淚。
顧長晉虛扶了一把,道:“許姑娘不必多禮。”
許鸝兒站起身,忍著悲痛,微微笑道:“民女與阿娘早就聽聞過大人的清名了。兩年前,顧大人與管大人在金鑾殿告禦狀之事,整個順天府幾乎無人不知。那時阿娘還同民女說,日後若有幸得見二位大人,定要給二位大人送上她親手編的灋獸。”
刑部的人去昌平州押送她與楊榮時,她特地懇請其中一名衙役回了舊屋取了這兩隻竹編的小獸。
金氏有一雙巧手,只要有鮮嫩的竹條與萱草,便能編織出諸如蚱蜢、蜻蜓、蟈蟈這些充滿逗趣的小物什。
給顧長晉與管少惟編織的灋獸卻要難上許多,金氏花了好幾個月的空閑功夫,方才將這兩隻小獸給編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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