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他埋首案牘,她總要為他溫上一甌熱茶,留下一盞小燈等他就寢。他天不亮上朝,她這樣貪眠的人,也總是忍著睡意,起身替他更衣。
愛一人,便要竭盡全力地對他好,容舒自認她做到了。
可她從不曾捂熱過他的心。
容舒隻當顧長晉這人天生冷情寡欲,她是萬萬想不到,似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將一人深埋心底的柔情。
若是知曉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許一生的人,她又怎會嫁他?
雨聲漸漸小了,周遭的一切愈發闃然。
容舒咳了幾聲,烏紫的血從她唇角、眼角大團大團溢出,她卻渾然不知。曾經烏黑明亮的眸子,漸漸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鑽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蝕掉她的五感,什麽都瞧不見,也什麽都聽不見,隻余下漫無邊際的疼痛。
她盯著虛空中的一點,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長而挺拔,隱在黑暗中,卻又沾了幾縷淡淡的浮光。
她想起來了,那是摘星樓裡,顧長晉離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場鏡花水月般的幻影,她見到的也只是他的背影。兩個月前,她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給她的便是一個決絕的背影。
“也好。”她笑著道:“其實我知曉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可顧長晉,我嫁你時,並不知你心悅於她。我娘送她走,也不過是為了我。你若要恨,便隻恨我一人,成麽?”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她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她,再拿命賠你,只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她安享晚年。”
容舒心中那點沒著沒落的牽掛隨著出口的話漸次消散。
她與顧長晉,本該無緣無分,是她強求了一段本不該屬於她的姻緣。
容舒不曾遺憾過這段姻緣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終,她只是遺憾,她再不能給她娘盡孝了。
她出生時,人人都道她不祥。便是至親,也不乏厭她惡她之人。
唯獨她娘,始終愛她護她。
容舒閉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歲那年。
揚州府的三月,山色如峨,花光如頰。
她枕在阿娘的懷裡,隨著一葉小舟晃蕩在一篙春水裡。阿娘溫柔地撫著她的額,問她,我們昭昭的腦仁兒可還疼?
容舒本想笑著應一句“不疼”的。
她自幼便怕疼,可她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長女,骨子裡又帶了點倔,再疼也不會說疼的。從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面前能隨心所欲地喊一聲“疼”。
容舒笑著笑著便落了淚,終是忍不住,低道了聲:“娘,昭昭好疼啊。”
暴雨如注,將簷上青瓦濺起一籠籠輕煙。
一個雕花燈籠被肆虐的風刮落,在地上滾了幾遭,淡黃紙面被雨水慢慢打濕,裡頭那豆羸弱的燈火“噗”一聲便滅了。
火滅的瞬間,容舒低若蚊呐的那聲“疼”亦淹沒在風雨裡。屋子裡漸漸沒了聲響,隻余兩道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極長極長。
第2章
梧桐巷,顧府。
正是中秋月圓夜,月華如水,台榭沉沉,梧桐疏影斜入簷下。
常吉蹲在樹下,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不時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月洞門。不一會兒,便有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月洞門出來,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道:“主子可是醒來了?”
橫平搖頭道:“未醒。”
“主子從來都是寅時一刻醒的,這會都寅時四刻了,竟然還未醒來。”常吉好奇地往門內張望了幾眼,“看來洞個房還挺累人的嘛……”
話剛出口,他便覺出不妥。
自家主子治下極嚴,脾氣還不大好,方才那番話若是叫他聽見了,少不得要挨頓板子。
常吉裝模作樣地咳了聲,又道:“正好皇上給主子放了三日假,主子這段時日為了金氏與許鸝兒的案子焚膏繼晷的,也該好好歇歇了。”
橫平瞥他一眼,忖了忖,道:“我們去打個盹。”
昨兒個主子大婚,他們二人是主子的長隨,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常吉這會腦袋瓜子還漲疼著,胃也不大舒服,若能打個盹,自是再美不過。
“我倒是想打盹,但主子醒了,沒人伺候怎麽辦?”
橫平道:“少夫人的婢女在廊子守著,用不上我們。”說完也不等常吉回話,顧自往外去。
常吉立即抬腳去追,“誒,橫平,你等等我……”
他們二人一走,廊下的盈雀、盈月對視一眼,俱都松了口氣。
自家姑娘成親,她們聽張媽媽的吩咐,一整夜都守在屋子外頭,就等著姑娘、姑爺完事後進去伺候的。
可姑爺進去後,裡頭一直沒有動靜,也沒人叫水。
好歹是洞房花燭夜,就算姑爺再不濟事,也不該半點動靜都無的。
盈雀往盈月那兒靠了靠,壓著嗓兒小小聲道:“你說姑爺同姑娘是不是沒圓房哪?張媽媽千叮萬囑,咱們進屋後的頭等要事便是去取元帕。若這房沒圓,哪兒來的元帕呀?”
“主子的事什麽時候容得你亂嚼舌根了?再胡說,你可仔細你的皮。”
盈月訓了盈雀幾句,轉頭朝半開的窗看了眼,裡頭燭光搖曳,燭花“劈啪”響了幾遭,襯得屋子愈發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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