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心裡也憂著,可轉念一想,昨個夜裡外堂鬧得那樣厲害,姑爺興許是酒喝多了,這才沒能力圓房。聽說男子吃酒吃多了,的確是有心無力的……
窗外的說話聲斷斷續續飄進屋內,容舒迷迷糊糊睜開眼。
入目便是一張深邃俊美的臉。
眉長入鬢,高鼻深目,薄唇似刃。
這張臉她是再熟悉不過了,生生怔了半晌。
也就這半晌的功夫,腦中潮水般湧入許許多多記憶。
一時是她身著嫁衣坐在拔步床裡,心心念念等著顧長晉揭蓋頭飲合巹酒。一時又是四時苑裡,她喝下皇后賜下的毒酒,在無盡的痛楚裡煎熬等死。
“今兒你出閣,阿娘也沒甚好盼的,唯盼你與顧小郎同心同德、情敦鶼鰈,日後相濡以沫,白頭偕老。”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新郎官快挑開新娘子的蓋頭罷,可莫讓新娘子等急了!”
“其實我知曉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千錯萬錯,錯在我當初招惹了你,令你與她錯過了三載。如今我將正妻之位還與她,再拿命賠你,只求你高抬貴手,讓我娘平安去肅州,容她安享晚年。”
……
錯亂的記憶似細針,一根又一根地扎入腦海。
容舒頭疼欲裂,分不清對面那人究竟是真是假,也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處。
她顫著手朝前摸去,然而指尖才剛觸碰到他的臉,腕子便被緊緊攥住。
便見對面那郎君懶懶掀開了眼皮,露出一雙深邃如潭的眼。那雙眼黑沉沉的,藏著雲攪著霧,不露半分情緒。
竟真的是他。
“顧長晉……”容舒低不可聞地喃了聲。
指尖的肌膚瑩潤溫熱,帶了點女子特有的甜香。
顧長晉不喜香,尤其不喜女子身上那甜膩膩的香氣,在那縷淡香鑽入鼻尖時便松了手,心裡騰地冒出一絲煩躁。
他掀開繡著纏枝並蒂蓮的大紅被子,正要下榻,忽聞“啊”的一聲——
身側的小姑娘不知為何竟霍地坐起了身,整個人抖如篩糠,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
顧長晉擰了下眉,探出手,準備給她把個脈。他曾讀過幾本醫書,幼時又時常受傷,多少懂點醫理。
大抵是看出他的意圖,這姑娘匆匆別過了手,微喘著氣道:“妾身無事,不必勞郎君費心。”
顧長晉伸出去的手就此頓在半空。
他也不在意,“嗯”一聲便收回手,徑直掀開幔帳下榻。
容舒看著他下榻,又看著他從一邊兒的沉香木架子取下衣裳,繞過屏風往淨室去,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抬目四望,這屋子裡處處皆是喜慶的紅。
牆邊高案上貼著兩個大大的“囍”字,上頭的喜燭還在孜孜不倦地燒著,燭台旁邊放著兩個鋪著紅綢的銅盤,裡頭擺滿了蓮子、紅棗和花生,寓意著早生貴子。
容舒想起來了,這是她同顧長晉成親的第二日,昨日他親自去侯府接親,將她迎回了顧家。
腦中多出來的記憶,究竟是夢還是她……死而複生了?
容舒遲鈍地眨了下眼。
是夢吧,這世間哪有什麽死而複生的事?
可若是夢,為何睜眼看到顧長晉的瞬間,她的心沒有半點雀躍與羞澀。
明明昨兒還滿心滿眼都只有他的,只要想到他,心就如同擂著鼓一般,“咚咚咚”地跳個沒完。
可現下——
容舒垂下眼,抬手撫住胸口。
那裡,她的心正緩慢而有力地跳著,卻無悲無喜,平靜得仿若一潭死水。
就好像,顧長晉這個人與她的喜怒哀愁再也不相幹了。
她放下手,啞著嗓兒喚了聲“盈雀、盈月”。
廊下的盈雀、盈月早就注意到屋內的動靜,豎起耳朵等好半晌了,聽見容舒終於喚她們,忙推門入內,手腳麻利地點上燈。
屋內霎時一片亮堂。
容舒腦仁兒還疼著,嗓子眼也乾得難受,只能軟綿綿地靠著床柱,對盈雀道:“去小廚房給我溫一盞蜜水。”
見她柳眉緊鎖,額間冷汗涔涔,盈雀忙答應一聲,“噔噔噔”地出了門。一邊的盈月從高腳幾案上取了銅盆,給容舒打水洗漱。
溫熱的布帛敷上臉的瞬間,容舒終於覺著好受些了。
顧長晉從淨室出來時,她已經洗漱停當,正由著盈月、盈雀給她梳妝。那張花楠木雕百鳥朝鳳梳妝台上豎著鏡台,倒映出一張輪廓精致的臉。
顧長晉卻並未看那張芙蓉面,隻淡淡掃了掃那擺滿瓶罐的妝奩,取了本書在旁邊的貴妃榻坐下。
容舒從銅鏡裡看了他一眼,他看書的模樣很專注,眉眼低垂,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書卷,骨節微微弓起。
不過一小會,那書便翻了數頁。
容舒聽著那輕微的聲響,知曉他這會心裡大抵是不耐煩的。
盈雀從妝奩裡取出個碧縷牙筒,正要給容舒點上胭脂,卻聽她道:“不必上妝了,就這樣吧,給我更衣。”說著便站起了身。
盈雀看了看她毫無血色的臉,又看了看坐在榻上等著的顧長晉,咬咬唇,點頭應是。
這屋子空間小,勉強用了兩座寬大的抱鼓石屏風隔出個內外室來。
方才容舒說“不必上妝”時,顧長晉便合起手上的書,借著把書放回桌案的當口,移步到了屏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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