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晉是六品刑部員外郎,本沒有上朝的資格。
但嘉佑帝登基後,曾下過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擋。
遂開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陳冤。
陳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為陳情,亦可由堂官親自領路,面聖自陳。
今日顧長晉便是由談肆元親自領入金鑾殿面聖。
常吉面露憂色,既憂慮顧長晉的身子,也憂慮入宮後朝堂裡的波雲詭譎。
嘉佑帝開這條金殿路,可不是沒有風險的。
主子替許鸝兒、金氏母女陳冤,若案子重審後不能推翻北鎮撫司原先的定讞,那主子輕則罰俸降職,重則剝奪功名,徹底逐出上京的官場。
主子曾說過,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這世間所有案子的最終審判者。
這也是為何,他一定要將許鸝兒案上達聖聽。
因為,這是許鸝兒與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測的皇帝今日究竟會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曉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樣一條遍布荊棘的路。
開弓沒有回頭箭,主子早就沒了退路。
常吉不再遲疑,狠狠搓了把臉,點上油燈,道:“屬下現在就去打水,橫平在小廚房煎藥,主子吃了藥再走。”
燈光亮起一隅昏黃。
顧長晉將那浸滿血色的布帶層層解開,露出橫在玉色的肌理裡的猙獰傷口。
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傷仍舊在滲著血。
隻他面上不始終露半點痛色,待新的布帶纏好,便起身,著官袍,束玉帶,手執烏紗帽緩緩走向屋外。
院裡,夜色如濃墨,曦光未至。
男人將烏紗帽穩穩戴於頭頂,雙目似寒星,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對兩位忠心耿耿的夥伴淡聲道:“我會平安歸來。”
第13章
寅時三刻,一輛掛著羊角宮燈的青篷馬車停在了顧府大門。
車廂裡一個眉目周正,年過四旬的英偉男子正端著盞茶慢慢啜飲著。
他身旁的灰衣長隨給他續了茶,道:“即是來接顧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調?這上京誰不知曉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愛在馬車上掛羊角宮燈。”
“本官就要如此高調,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來殺我?”談肆元冷哼了聲,“昨兒長安街的亂子,東廠還有錦衣衛那些人真以為做得瞞天過海、天衣無縫了?真當我們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長隨心知自家大人這暴脾氣是聽不得任何勸解的話了,隻好截了話茬,另起爐灶。
“小的聽說顧大人傷勢不輕,今兒的早朝也不知曉能不能挺過去。”
談肆元捏著茶蓋撥了撥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著,只要有一口氣在,只要許鸝兒的案子未能上達聖聽,他便不會倒。”語氣竟是異常的篤定。
“大人說過的話何曾錯過?小的信大人,便先給顧大人沏上一壺好茶罷。”
灰衣長隨第二盞茶剛沏好,便聽車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談大人。”
灰衣長隨忙上前開了車門,門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裡,蕭蕭肅肅,如濃墨揮就的華茂秋松。
灰衣長隨不由喟歎,難怪主子訓斥族裡的年輕郎君時,總忍不住要將這位顧大人掛在嘴邊,的確是俊朗有豐姿。
顧長晉衝談肆元拱手作了個長揖。
談肆元放下茶盞,快言快語道:“允直,快上車。”
等顧長晉上了馬車,又細細打量他,見他面白如紙,唇無血色,便冷聲道:“你放心,這口氣,咱們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閹人付出代價。”
聽見自家主子又在說些意氣用事的話,灰衣長隨輕咳了聲,給顧長晉遞茶盞,恭聲道:“顧大人請用茶。”
顧長晉道了聲謝,又聽那長隨道:“昨兒左侍郎大人知曉您在長安街遇刺,差點兒便要提劍去東廠砍下楊旭的人頭。”
楊旭是司禮監六名秉筆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東廠。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楊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個個都領了個官職,便是最不濟事的楊榮,也得了個庠生的功名,正等著楊旭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
楊榮是楊旭親哥哥唯一的兒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無法無天作威作福。隨著楊旭在司禮監的地位水漲船高,他行事也愈發橫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做。
當初顧長晉接到北鎮撫司移交來的案宗,稍一翻閱便看出了這案子的蹊蹺。
犯婦金氏的供詞情詞不明、前後不一,與那憑空冒出來的樂工的供詞在細節上全然對不上。那兩張賣身契的字跡一看便知是新近偽造的,而非那樂工自稱的兩年前的字契。
顧長晉心思機敏,這兩年接觸了上百個案宗,又深入民間調查過十數個懸案,在查案斷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幾乎就沒出過錯。
將案子裡的疑點稟告給談肆元後,他便親自去了昌平州暗訪。而談肆元領著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鎮撫司的詔獄搶人,將金氏關押到刑部大牢。
談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楊旭做的那些事,真以為旁人不知?若不是聖上仁慈,他那顆腦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說著話鋒一轉,對顧長晉道:“你那長隨昨個同我道,你手裡有楊旭賣官鬻爵的證據,現下可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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